少女小渔是由严歌苓写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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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少女小渔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72  时间:2017/12/12  字数:10834 
上一章   女房东    下一章 ( → )
150元的房租,老柴直到搬进来还不相信忒好的运,卧室、餐室、客厅、浴室,全归他,家具险些就够得上考究。还有他自个儿的门,朝后院开,进出和房东各是各。老柴觉得这么好的事几乎像个阴谋,除非这房子的女主人对来自中国大陆的在着意施舍。

  广告上写的是沃克太太。

  因此老柴找上门来的那天,把接待他的白人青年一口就叫"沃克先生"。青年马上笑了,说他只是沃克太太的朋友,叫乔治。接待房客来访这类事,沃克太太不便独自来做,就托给了他。

  老柴被选中后问乔治:"租这房的人肯定很多?"

  乔治说:"没错。可他们都不合沃克太太的标准。"他突然笑了。什么样的笑呢?像是用来瞒住下文,又像及时意识到自己的失口。

  标准?老柴心里琢磨,不有点轻微的寒栗。这地方太好了,习惯了"不好"的老柴觉得这"好"里终有什么企图。转念又想,我四十八岁一个穷光蛋还怕什么?吃亏上当、遭人暗算也得有条件。

  这时老柴在自己的新居转悠。楼上的一点声音是女房东在跟人讲话。在跟电话讲话,老柴进一步判断。从这地下室到她讲话的地方仅隔一道十阶的木楼梯。老柴答应无事决不往上踏。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她嗓音太细。听久了,它变成一个小女孩无意义的呢喃。沃克太太是个小女孩,这假设让老柴觉得荒诞,又荒诞得蛮吸引人。

  搬进这房之前,老柴得把一些书先搬进来。开门的是个女人,三十岁样子,老柴放心大胆地招呼:"您好,沃克太太!"女人也笑了,也说是受沃克太太之托,她是沃克太太的近邻。

  "我就住隔墙的那幢房。有什么事,比如暖气不暖,热水不热之类的,就来找我。"

  老柴懵懂地干笑,她马上说:"别去找沃克太太。"今天老柴就是从这个女邻居家拿了钥匙。

  进来时他见门上钉了张素洁的卡片,上面写着他。桌上放的几颗彩锡纸包里的巧克力以及一枝新鲜的旱芦苇也是他的。旱芦苇在一个扁肚旧陶瓶里,竞那么耐看。老柴没敢碰那几块糖,顿时在自认为属于他的偌大空间里缩手缩脚起来。沃克太太是个很不同的女人,老柴这样想,心里有点畏惧还有点感动。

  老柴想下皮鞋,换上拖鞋。行李里有半打拖鞋,全是他从国内带来的,全是他每次住宾馆的纪念。每只鞋上都印有某某宾馆的烫金字样。他给几家宾馆搞园艺设计,房间里吃的喝的他一样不敢碰,一碰就会从他的报酬里碰掉一个相当的百分比。只有这拖鞋自给,今天拿,明天再给。拿白给的东西老柴不认为是贪小便宜。

  老柴转念又认为穿拖鞋很不妥。沃克太太随时会顺着那十级木楼梯走下来,看望他。房东和房客假如在整个楼道中只见一面,那也该是今天。她不像是那种对穷房客不屑一见的女房东,她把接他很当回事呢。他马上系好皮鞋,站起,延伸着自己极有限的拔。怎么可以穿拖鞋?头次会晤,在沃克太太面前的是个半老汉子,穿着寒碜,脚下还是一双公有制拖鞋!

  老柴走到浴室,用两手指刨了刨头发。镜子特别亮,老柴发现只有这么亮的镜子才照得出他额角——几片淡的老年斑。它们是老婆跟他离婚后出现的。老婆把他办到美国,给了他两千块,就走了。连一觉也没跟他睡。他一直配不上这个老婆的,跟她过的十几年、睡的十几年觉,都该算他白赚,都不该是他名分下的,他名分下不该有这个能干、高头大马、不丑的经济学硕士老婆。

  "最后一次"他对老婆低声下气。

  老婆差点把他踢下:最后了,还想再赚一次?老婆走得非常理:我又不是跟别的男人走的。

  恰是这一点,最让他想不开:不跟别的男人,何苦要走?难道我比"没男人"还次?

  现在都好了,老柴也习惯了没女人。每天晚上五点到十一点,他在一家餐馆送外卖,白天他上三小时成人大学。学到哪算哪,老柴没野心,而且跟找女人相比,上学本身是次要的。

  老柴认为自己在四十八的年龄上模样是不坏了,没有胖也没有秃,几颗老年斑,这样刨刨头发可以遮上,成人大学坚持上下去,总会找着个女人。

  一下想到了"标准"。他究竟哪一点合这个年轻(说不定也貌美)女房东的"标准"呢?都是些什么样的"标准"?老柴知道一些,比如,标准之一是非艺术家。艺术家糟蹋环境,闹,白天睡晚上来灵感,毒,长头发,爱招女人进来等等。标准之二是非年轻人又非老人。之三呢,是非女人。

  标准之四是关键时刻能忠实勤恳地帮助沃克太太。

  什么是关键时刻呢?老柴想,左不过是挪家具、搬重物的时刻。

  一百五十元,老柴一想到就一阵幸福。所有窗子都大半截在地面下,偶尔掠过路人形形的鞋。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只要一百五哇。老柴还从女邻居那儿得到规定:只能在早上七点和下午四点用厨房(老柴的地下室没有炊事设备)。每天早上七点把全部植物从台上搬进来,下午四点再搬出去,每星期三给植物们浇水,每星期清早去买份报,放在客厅沙发上,老柴对这些条件都"Yes"得脆极了。

  后来发现他被应允上楼的这些钟点,是从来见不到沃克太太的。有一次他在上到楼梯的最后一阶时,听见大门响,她正巧出去。老柴紧追几步,趴在门的彩玻璃上往外看,又只赶上一声车门响。老柴认识,那是乔治的车。老柴突然觉得趴在玻璃上、望着车一阵轻烟而去的自己有点惨。

  老柴从玻璃上将自己撕下来,钝着眼神,向四周看。沃克太太并不特别阔绰,客厅的陈设都旧了,看得出十分精美的拼凑。木框缎面的一套沙发,颜色败到最顺眼的程度。地毯是浅褐色,呈着细致古雅的东方图案。到处都是灯,每盏灯只光明很小的一个局部。老柴走过去关掉两只沙发夹角间的灯,他受不了白天点灯的恶习。美国电比中国便宜,就不是恶习了?一本书敞开放在灯旁,他合上了它,却又看见一张纸巾在书的下面。纸巾被轻微地过,折皱那么朦胧。还有些朦胧的润,还有一晕浅红。他将纸巾凑到鼻子上,气味很不具体,但存在着。

  老柴发现自己捧着带朦胧气息、泽的纸巾在发怔。他忙扔下它,走开,却又马上折回来,将那灯拧亮,书打开,纸巾搁回原位。不懂为什么这纸巾就让他狠狠地心一霎。从这纸巾上他似乎对沃克太太一下子窥视太多,他不愿她发觉这个窥视。

  但那纸巾上的红影和意,使他几乎看见了那只着它的手。由手延上去,臂、肩、颈,再延上去,是涂了浅红膏的嘴

  他想把神智岔开,便走到窗前去望马路上的人。这是下班时分,人多了,女人也多。都是些涂口红的女人,他发现

  口红的泽是按年龄由浅至深的,女学生的几乎是粉银色,而胖大的老女人,都有浓得不透气的一副红嘴

  就是说,沃克太太非常年轻。

  窗旁的钢琴从未响过。上面有几个镜框:一对老夫妇,一对不太老的夫妇,还有一个年轻男人。沃克太太的祖父母、父母、丈夫,老柴猜。丈夫是出远门还是离异?或者干脆死了?管它呢。最大的相框里是一大群女学生,毕业相?每人都在大笑,笑是那么透彻,让看相片的老柴也渐渐跟着笑了。那个最苗条含蓄的黑发姑娘是沃克太太吗?老柴又想,管它呢。

  老柴搬了所有花和植物到台上,无意朝一个窄窗口瞄一眼。这窗今天竟开着。老柴顿时明白它总是关闭的原因:这是浴室。

  浴室整个是淡绿的,一个极大的淡绿浴池,是椭圆形。浴池上方琳琳琅琅的,细看原来是一些女人的小物件垂吊在那儿。两条粉黄的内罩,浅紫水蓝的手绢,淡白、银灰、浅棕的长丝袜藤萝似的垂着。老柴从未注意到女人的内衣会如此好看。怎么老婆没给过他这感觉呢?老婆一向把内衣晾在卧室里,她说要脸的女人不把这些东西示众。他当时觉得碍观瞻,那些牵牵绊绊的东西活像用过而洗不净的手术绷带。

  怎么会这样好看呢?斜斜地、有致无致垂吊了一杆,每丝小风都摆着它们的剔透和

  老柴的嘴半张了许久,一口气衔在那儿,忘了吐,直到舌头被风吹干了。

  想到这些细致透顶的东西里会裹着个怎样的女人,老柴猛地缩回舌头:啊呀,坏了。他三下两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厨房灶台上去煮面条。灶台上放了只白瓷盘,端正地盛了块自制核桃蛋糕,似乎是给老柴的。老柴却不敢认为是给他的。面条刚起锅,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谈笑。

  老柴慌得差点泼掉那一碗面。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沃克太太终于要出现了。若在一小时前,他会准备一个得体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里,然后打招呼、寒暄。现在却不行了,什么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样了,仿佛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房东突然间接近太多.单方面的不够磊落他坦不了了。他担心这个不坦会被她识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乔治进门的一瞬间下楼去了。

  许多天老柴都在懊悔他那天失却的机会。当晚他下班回家,见自己楼下餐桌上放着那盘蛋糕,还有张小笺儿:"请尝尝,这一份是专门留给你的。"老柴马上觉得自己太捕风捉影,沃克太太把房东房客的关系处理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乎还在楼下逗留了一会儿,沙发旁一只编织的竹筐被拖出来了,几线头得缤纷一团,耷拉到筐沿外。沙发上的装饰靠枕也被撂到了一侧,她是半卧在这一摞靠枕上的。能想象她的姿态多舒适慵懒,老柴略蹙眉笑了。男人对自己纵容的女人都这样笑。他想沃克太太原来并不太整洁,头次为接他整洁了那一回。

  这时老柴站在一家大客厅里等小费,突然想到,那天沃克太太倚在那儿,倚着编织着,也许是为等他回来。是不是等他呢?是不是她时常到他楼下转转、看看,顺便等他一会儿呢?这一想,他连小费也数不清了。

  老柴回到餐馆,那个东北女生小胡问他:"走吗?"

  他才想起,上礼拜约了小胡一同去看电影。小胡除了人不漂亮,什么都漂亮。风衣比店堂里吃饭的女顾客时髦多了,浅栗,没扣儿,旧金山的雾里,她行走如起航。

  在电影院车场停了车,老柴拉拉小胡手。小胡把脸倚到他肩上。老柴开始亲她,边亲边想,小胡小胡,不过你自己叫叫而已了。小胡的裙子又窄又短,老柴手大,怎么也伸不进去。小胡很合作,刷一下撕开拉链。老柴醒了。

  这内怎么这样脏、旧、、陋?上的松紧带松弛了,提示着一切因老而松弛的东西。松弛的地方向下垮去。似乎可以无限垮下去,带一种不美好的邀请。老柴想,这女人为什么让自己的内外存在这么大差距呢?外面不惜工本,里面也太得过且过了。

  这时老柴脑子浮现的是沃克太太的内衣。花穗藤萝般的垂挂一杆,是清澈、纯然的另一种邀请。邀人去怜爱和保护它们。邀人向往却不玷污它们。老柴想,女人的内衣,恐怕象征着女人的实质。女人真正的服饰,是内衣,不是外衣。想到这里,他对小胡的兴致也被扫光了。

  看完电影,老柴没按原先相约的那样,带小胡去他的住处。

  小胡说:"还没看过你的新居呢?"老柴说:"新什么?都快两个月了。"小胡说:"两个月了也没请我去过。"老柴也纳闷,除小胡之外,他还有一个墨西哥女友,但他从没带她们到他排场、甚至颇雅致的地下室去。总是像今晚一样,在最后一刻他改了主意。

  他对小胡叹口气:"以后吧。"

  小胡说:"没他妈的以后了。"然后下车回她三人合租的房里去了。

  老柴到家已是夜里两点,一辆车停在车房外的车道上。不是沃克太太的车,是辆深蓝的神气十足也雄十足的。车房门打开,他仍然无法将车停进去。VOLVO盘踞得太蛮横了。老柴极爱惜自己的车,决不肯让它在路边停一夜。他想这VOLVO实在王八蛋,不朝那寒光人的车身踹了一脚。再想踹狠些,警报呜的一声钻出来。

  老柴猛缩回身子,几家灯亮了。沃克太太卧室的灯也亮了,伸出一个头,并不是沃克太太。

  "你是谁?"伸出头的男人问。

  "我是沃克太太的"一急,老柴忘了房客的英文单词。

  男人头缩回去。听一阵响动,他已从大门出来了。老柴马上用成疙瘩的英语解释了情形。

  男人狐疑地:"我怎么可能堵了你的路呢?"

  老柴不吱声,心里却抢白:还不是你急着进去风,车也来不及停稳当了。

  男人身上是一件女人浴袍,刚至大腿。领口出那么多卷曲、浓密的

  老柴又想到那些内衣,柔细得似有若无,怎么得住这么个森森的家伙!

  回到地下室,老柴坐在沙发上,也不开灯,身体或内心,不知哪里在作痛。

  木楼梯上传来了对话。沃克太太细声细气在问事由,男人翁声翁气地解释。俩人笑。又是开冰箱,瓶盏相击的声音。楼梯顶端一团绒乎乎的光晕。老柴的眼睛下意识盯着它。光晕两头是两盏淡酒,酒杯上是两双传情、挑逗的眸子。接下去,接下去老柴闭上眼,把那团光晕关闭在知觉之外。

  静了。老柴却能感觉静中那隐晦的声响。声响在钝钝地震着楼和老柴。

  突然地,老柴跳起来。他从未见过自己如此愤怒,如此绝望。如此没有来由地愤怒和绝望。他几乎冲上楼,对楼上的人们喊:"请在楼梯上装一扇门!"

  那是老柴一生中头一次失眠。

  接踵而至的失眠之夜使老柴对自己不懂了。

  他常看见那辆深蓝VOLVO泊在房子附近,有次竟停在本该属于租赁之内的后院。院子那么小,几棵旱芦苇被倒了,白的芦絮涂了一地。然而,却能感觉到快乐和活泼起来的沃克太太。

  深蓝VOLVO不再来了,消失得那样断然。老柴买了一些花籽,用了整整两个下午把它们种下去。这事他在房钱时问过女邻居。

  "你会种花?"

  "我是搞园林设计的,在中国"

  "极了,沃克太太一定高兴的!她说不定会付你一些钱!"

  老柴紧张地笑笑,直说不要钱,不要钱。

  老柴在点最后一撮花籽时,听见楼上什么轻轻一响,那是窗子被打开了。老柴脊梁一硬,四肢动作马上变得很夸张。沃克太太在那儿,看他,含着笑。老柴想,这时回头,便会和她照面,最自然不过了。但他对这个"自然"毫无把握。这些天他精神上对她一刻不放松的追踪、盘查,使他不可能不在对她的头一个笑中带出对她的态度。这态度便是对她的干涉。

  就让她在那里看吧。她怪寂寞的,没蓝VOLVO了。她不会看多久的。果然,当老柴去引水浇花时,开着的窗口空了。

  头一批花开了,老柴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带浅红膏印的杯子。这个浅红印痕非常完整,像个月牙儿。老柴想到沃克太太一定是看着花笑了,白瓷杯子上就印了这个笑。他拿起杯子,直等到下午四点——规定他可以上楼的时间,他才将它搁回厨房。

  沃克太太照例不在。老柴已知道她这段时间去洗热水浴,和女伴或者男伴。

  老柴搬完植物,听见浴室有滴水声。他同样受不了人糟蹋水。他进去拧紧了水龙头。这是老柴头次走进这里。这里很有趣。老柴也说不上什么有趣。马桶边有个木架,上面杂志、女人读物;浴池边有几个玩具,会戏水的那种。但不止这些。一种老柴从未嗅过的气味,他说不出这气味是好还是不好,他身体深处被它引出晕晕的激动。

  这时他看见淡绿的地面上有摊浅粉,是条半透明的丝质衬裙,但老柴并不知它的名称和功能,只明白它是女人最体己的物件。淡绿地面上,浅粉像浮在一汪水上。它那么薄,那么柔软,老柴觉得它是一个好看的身体蜕下的膜;那身体一点一点蜕下它,它仍保留着那身体的形与,那光洁和剔透。

  身体深处的激动变成极度的燥热。他觉得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会有危险了。什么样的危险,他完全不知道,但魅惑与危险总是相距不远。

  他却拈起了那条衬裙。它竟是真实的,物质的它竞有质感。它凉滑、绵的质感那样不可捉摸,像捧了一捧水,它会从他指走,然而他却不敢用力去捉摸它,生怕毁坏了它。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捧着它。那不可名状的危险直而来。

  等楼下的刹车声、女人哇哇哇哇的谈笑声进入老柴的感觉时,他对那危险便突然有了种理解。

  老柴以全速离开了浴室,回到自己的卧室,并关严房门。定定地站了许久,他才感到自己不是空着手,他手里仍握着它。它不再凉滑,被他的手汗渍,皱缩成一团。它不再有挣扎溜走的意思,那样娇憨依人地待在他的把握之中。老柴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八岁的生命中头次有了这么个东西。他凑近,嗅了嗅它,没错,浴室那令他失常的气味中便是混合了它的气味。

  他完了。现在他已经清楚那危险的意味:这是比纯粹的偷窃要糟糕许多的行为。

  那天晚上上班,老柴几回把地点跑错。他在想如何把那条衬裙不痕迹地送回去。沃克太太不一定记得她在哪里下了它,她不是有条理的女人。或许可以把它到那个杂志架后面,冒充是被一顺手甩进去的。无论如何,这事得趁早,否则万一和沃克太太照面,他神色一定藏不住他的心。

  而当晚老柴却收到他离了婚的老婆的明信片,说要来旧金山办事,要到他这儿来和他"挤一挤"。老柴挑准一个她绝对不在家的时间,在她答话机上留了话,告诉她"挤一挤"是不可能的。"挤一挤",他心里对这词的反感和排斥十分强烈。

  老婆马上有了反应:"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哈罗"都没有,上来就这样问。

  "没有。""我不信!"老柴不做声了。他真的没有能称上女朋友的女人。

  "知道你闲不住!"老婆说,"我明天下午三点到,给我准备个硬点的枕头。"

  老柴急了,口而出:"我是有女朋友了!"

  "你们住一起?"

  "嗯。"

  他让老婆把他损够。"可以住两天旅馆。"他说。"你出钱?"

  "嗯。"

  到时他从机场接了老婆,将她送到旅馆,旅馆价低,因为它和任何交通都不沾边。老婆四下看看房间。

  "没良心的——把我扔在这老荒地算完啦!"老柴笑笑,急着要走。

  "没良心的——你不准走,你走了我怎么出门?"老柴赔小心地问:"咱俩不是完了吗?"

  "没完!我跟你个没良心的没完!"老婆哭起来。撇下两只嘴角,直着一股嗓门。他从未注意到她的哭声哭相这么恶劣。他想到沃克太太的哭泣,只是一张的纸巾。

  老柴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用它山响地擤了泡愤怒的鼻涕。

  老柴到底还是陪了老婆两天,尽心地为她开了两天车,带她逛商店吃馆子,听她叫了他两天"没良心的"。

  老婆临上飞机时问他:"她什么样儿?"

  他两眼空空,心也空的。却奇怪地出来一种美满。

  老柴回到家,慌急地去打开壁橱,衬裙却不见了。不会错,他是仔细将它挂在最靠里的角落,并用手抚平了它的所有褶皱。他傻了。他手指抽风一样翻着壁橱里所有衣服,它的确没了。似乎它原本就缥缈地存在,此时便化为了乌有。老柴发了一身猛汗。他开始里外到处找,想找到张字笺。像她一贯做的那样:"谢谢你种的花!""谢谢你替我倒了垃圾!""谢谢你修好了车房的灯!"起码该有张字笺的,就是严苛的斥责或鄙夷的谩骂,被写在这些浅黄、粉蓝、淡红的小笺上,他也会受得了。什么都没有,是他最难接受的完结。

  他无意中碰到了那只扁肚陶瓶,早已干了的旱芦苇顿时落下白絮。老柴看着它,它也有知有灵。

  老柴找到了女邻居。

  "听沃克太太说,你们相处得很好!真高兴,难得有相处很好的房客和房东"

  老柴笑笑。他在肚里措辞,怎样把退租的意思讲得肯定而婉转。他闯下的祸,葬送了的确蛮好的一段交往,虽然连正式照面都未来得及。他得识趣走开,不然以后的交往会艰难之极。

  女邻居懂了老柴的意思后很愕然。

  "沃克太太身体很弱,你要谅解她有时脾气古怪""不,她脾气很好!"

  "她真的觉得与你相处得十分开心,你对她很关照,给她这么多安全感"

  老柴惭愧地笑着,仍坚持要退租。

  女邻居闷了一会儿:"她又得找另一个房客。万一处不好?可怜的,没有多少时候了。"女邻居声音暗下来。

  老柴警觉了。女邻居告诉他,沃克太太得的是绝症,已经三次手术了。老柴不知该说什么。怪不得那深蓝VOLVO突然就消失了,怪不得那些男友只与她紧密接触,却从没有真正陪伴过她。

  老柴很快找到了另一个住处,一星期后就搬过去了。他只祈祷上苍在走前不要让他与沃克太太照面。双方都已明白出了什么事,见面做哪种脸呢?尤其老柴,拿不出任何一种脸去面对她。

  下班回来,已是午夜。整个街区的电断了,大概跟晚间那场暴雨有关。老柴摸黑进屋,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是沃克太太。老柴应着,顺声音走过去,发现她坐在楼梯上。

  正如他一贯听到的那样,她声音很细,像个小女孩。她说刚才听说他退了租,就要搬走,她下来看看他,却碰上断电,便不敢动了。

  "那我回去了。"她说,"真黑呀。"

  他向前赶一步,恰巧抓住了她的手。又似乎是被她的手抓住。她手很凉,并有些颤抖。但它纤软光润,是一只古典而年轻的手。

  "哦,谢谢。行了,我可以自己走了。很遗憾你要走。"老柴没有讲话。假如他也说"很遗憾"之类,就要被她看成无之徒了。你还遗憾什么,你糟蹋了这机会。他没有勇气张口。两个人都是知道谜底的,她如此说不过是表现一下宽容,她有资格宽容。而他有资格表示什么呢?她不来揭他,他一张口,便是自我揭。他心里是真实的遗憾,对自己的人格遗憾:做出一件被公认下作的事。而扪心自问,他却没有下作动机的。

  她缓慢地拾级登上去。他的视觉已适应了黑暗,开始看清她的影子。果然也是秀丽轻盈的。

  他说:"晚安。"

  她回道:"晚安!再见了!"

  却不知怎么一来,她倒下了。轻得像一片绸子的坠落。四十八岁的老柴竞有如此的敏捷,在她彻底落地前接住了她。她像是昏了。

  老柴不知所措了一阵,将她抱起来。她的厚晨衣敞开了,里面正是一件随时要消融的、似有若无、魔一般的睡裙。它使它之下的体加倍地质感了。老柴的心跳得轰轰轰,两只手一般汲取那似乎在滑走的肌肤、那似乎会飘逝的触觉。她离他这样近。老柴想起了浴室的气味,那无从推敲的气味中正是混进了这生命淡淡的腥气。

  老柴将她抱进她的卧室,搁在她的上。他觉得自己心的轰鸣就要惊醒她了。他摸摸她的额、鼻子和嘴,又摸摸她的脸颊和脖颈,他觉得自己的手决不肯停在她的脖颈上。一股要做蠢事的冲动使他喉咙也哽咽起来。他不会干得太蠢,像所有男人对他们渴望极了的女人那样。他舍不得对她那样干。只是挨着她躺下来,让她身体上每一个柔软的弧度都吻合到他身上,让他硬的手生平唯一一次品味那些弧度的细腻,让他的手在这层薄绸上摩挲,就够了。

  灰色的天空中,已能看得见她的长发,她面孔的大致轮廓。他慢慢朝她伏下去,而撑着他体重的两臂剧烈地抖起来,他素有的好恶观念在做最后的扯皮。

  是老柴打电话叫来了女邻居和乔治。他们告诉他没有关系,她不久会醒的。

  老柴回到自己屋,见楼上亮起烛光。他和衣上,仰面躺着,想不起在哪里爱过,也想不起在哪里失落一个爱。两行泪爬出来,到两耳的拐角,冰凉地蓄在那里。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睡着。直到太阳升得很高,他才疲疲沓沓起,他开始收拾行李,衣服也不高兴叠,横竖地扔进箱子。他还是把那件他从来不舍得穿的料大衣仔细从衣架上摘下来,就在这一瞬,里面出一缕浅红。竟是那件失踪的衬裙。

  难道他把它藏得太森严,连自己也找不到了?或许,是沃克太太藏的?是她理解、同情、并纵容这行为吗?不会的,一定是他自己干的,真是自己么?

  他把行李装上了车,回到屋里做最后巡视时,看见一页字笺:"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别了。"还是那样素洁,却透着一种悲凉。

  他像老了一样缓缓转身,缓缓走出去。在他哆嗦的视觉中,还是个如常的太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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