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奇是由林语堂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中国传奇  作者:林语堂 书号:42343  时间:2017/10/5  字数:12633 
上一章   莺莺传    下一章 ( → )
本篇为中国最著名之爱情故事,唐代诗人元稹作。元记此事托名为张君瑞事,实则显系自传。其中期、事件、人物,与元稹本人情况皆极其真实一致,而作者本人之真情,尤非写个人之情史真传者不能到。仅将男主角易姓为张并未能蒙骗其友人,其故事生动人,尤传播一时,引人疑猜。元稹当时已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颇为传闻疑猜所苦,而此事此情,又两不能忘。在诗中不用‘双文’化名指情人时,偶一不慎,即出莺莺名字,‘双文’即指莺莺两字相重之意。莺莺为元稹初恋情人,实则元稹对莺莺之念念不忘,仍有其他原因在。

  本篇大半依据元稹之原文会真记,直至元稹薄情,弃却莺莺,自行捏造荒谬之借口时为止。元稹抛弃莺莺之时,以莺莺与历史上倾国倾城之美人相比,甚至竟与为害男人之妖孽并论。元稹尚厚颜称张友闻张与莺莺决后,誉张为‘善为补过’,元稹虽为名诗人,后且身居高官,以人品论,并不见重于世。

  由元稹之诗歌及传记中若干事故,即可断定元稹实写自己,其他各证姑不论,而证明凿凿者,即元稹之姨母亦郑姓,与会真记中夫人同姓;元稹之姨母亦尝为兵所迫,而为姨甥所救。与会真记故事正复相同。例证之多,不胜枚举。

  本篇故事中改编部份,咸据元稹诗篇,计下列数点:

  一、会真记中有莺莺复张生信,文词并茂,早已脍炙人口,却无张生致莺莺之信。文中只略称‘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本篇取元稹‘古决绝词’之意补足之。元稹竟尔怀疑莺莺之痴情,卑劣下,一至于斯。

  二、会真记中有莺莺约张生幽会之诗,却将元稹先赠莺莺之诗略而未录。本篇从元稹之古诗中引用两首补足之。

  三、本篇开始描写元稹回忆二十年前晓寺钟声一段,系采自元稹‘晓’一诗中含义。

  四、第一段中关于‘似笑非笑’与香味之回忆,系采取元稹‘莺莺诗’中‘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两句。

  五、关于幽会之其他材料,系取自元稹寄与自乐天之‘梦游词’,词中记梦娶魏氐女事。在会真记中,写莺莺娇羞克己,寡言笑,但明断实际。所当属不诬。元稹友人杨巨源,亦唐代诗人,会真记中亦有之。

  ***

  每逢元稹因公路过蒲城,住在旅馆里,邻近寺院的钟声,尤其黎明的时候儿在上听见,他觉得又年轻了,又浪漫了,又觉得痛断了肝肠。他正是四十几岁年纪,是个世俗的有福气的丈夫,一个通俗的诗人,一个宦海浮沉中的大官。那么多年以前的一段情史,他本来应当能够忘记,不然的话,在悠静里回想回想也就可以了,可是他却自己惊诧莫定。廿年已经过去了,黎明以前,寺院里钟声报晓,熟悉的韵调儿,仍然唤起他无限的悲伤,惹起一种深深幽隐的心情,这种心情,像自己生活本身一样熟悉,一种奇异的悲伤之感,一种生命的美感。即使他的诗歌妙笔,也只能将此种情味暗傅仿佛而已。他躺在上回忆:回忆当时夜空幽暗,星光闪烁,自己惊喜的心情,馥郁的浓香,初恋中女郎的面庞,那似笑非笑的面庞。

  元稹那时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正在上京赶考的途中。据他自己说,他向来没有恋过女人,也没跟什么女人有过亲近关系。因为他翩翩公子,多愁善感,白雪之音,末免曲高和寡。他的为人,并非轻松愉快,长于际;朋友们一见心神漾的女人,他看起来,却无动于衷。不过,他自己说,每逢遇见才殊绝的,他便颠倒不能忘情。

  在唐朝,举子都在考试几个月前,甚至半年以前,就启程上京,一路顺便游览山川名胜。他一路随意行来,到了陜西蒲城──蒲城在黄河转弯之处──看望一下同学杨巨源。杨巨源劝他住些日子,他就在蒲城住下。他俩常常漫步到城东的普救寺。普救寺距城大约有三里之遥,冬季山边开了梅花。天气虽然寒泠,倒颇朗清新,明快宜人。在山坡一望,辽阔的黄河,对岸远处的太白山,尽入眼底。

  他非常恋这个地方,跟寺院的主持商量好,在一间供香客住的客房里住下。这座普救寺,是五十年前武则天武后所建,规模宏大,黄琉璃瓦殿顶,贴金的装修。季香客最多,寺里可供一百多香客住宿。有较为简陋的房子,供给庄稼人跟他们的家眷住,另外有特别院落,精致成格局的房子,专留给贵客来住。元稹挑了西北角儿上一间房子,颇为清雅。房子后面,树木高大,绿荫庭,极其凉爽。前面一条走廊,走廊上开着一些六角形的窗子,可以窥见汪洋浩瀚的黄河和对岸的高山。屋子和家俱虽然简单,却很舒适。他十分欢喜,何况还有随身行李里一些诗集,陈列在案头。在此住些日子,颇觉惬意。

  杨巨源跟他说,‘挑选这个地方,真潇洒风啊。’

  ‘什么风啊?’

  ‘风,花,雪,月呀。这真是个风佳事的好地方啊。’

  ‘别胡说,我要寻取乐,早就到京都去了。在这儿住着是出家为僧,埋头读书,小住些日子而已。’

  杨巨源知道他为人感、固执、没再说什么。

  元稹搬来还不到一天,他就发现紧接着寺院的西墙,有一所富家的别墅,别墅的后面有一个果园,从他的后窗子就看得见。果园里黑色的瓦房顶上,一株红杏的枝柯伸出了墙来,由那一大片房顶,看出那所宅第里有好几个庭院。从仆人嘴里打听出来,原来这所宅第也是庙产,里面住的是一家姓崔的。父亲今已亡故,在世之时,是普救寺的一位大施主。也是方丈的好友。当年每逢愿离开城市些日子,就来这里住。父亲去世以后,全家就搬来居住,主要还是因为崔太太胆儿小,觉得在这儿住着还平安。方丈允许崔家来住,一则因为两家的情厚,二则因为这所别墅原是崔大人捐的一笔钜款修盖的。

  第三天的夜里,元稹听见遥远的琴声,声调悦耳,凄楚而低沉。夜里万籁俱寂,在寺院之中听来,感人至深。

  次清晨,他忽想窥探究竟,于是在寺院外面,环行了一周。看见那所别墅四面,有墙围绕,里面的情形,看不见什么。有一条小溪,在房前过。房子在寺院的大后面,有一座美丽的赤栏蹻,通到别墅的门口。门正关着。门上有两条白纸,斜十字儿贴着,已经被旧了,正遮盖门上的红边,一看就是居丧的样子。另有一条小径,大约五十码长,通到寺院大门外的大路去。当时梅花盛开,芬芳扑鼻,一条水从花园里头出来,穿过墙下的出口,泻入房子前面的小溪,潺潺有声,像孩子们嬉戏喧嚣。元稹不由得欣喜若狂。心里不断的思索着──思索这样美丽的地方,居住的这个人家,思索昨夜听见的弹出悠扬的琴韵那抚琴的人,那个深居寡出的佳丽。回来的时候,他看出来那所别墅与他的庭院,正是一墙之隔。

  若不是他迁来的第二个星期,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他也不会再特别注意这家素末谋面的邻居。过了十天,谣传城里闹了抢劫暴的事情。因为将军浑战死后,趁将军举丧之际,兵大肆抢劫,抢劫商家,掳去民女。第二大早晨,情况越发险恶。有些兵丁抢了城市之后,奔向河边来。左近的村庄里,是些服装不整的散兵游勇。晌午以前,元稹正坐在藤椅上,两只脚放在桌子上,一册孟浩然诗集放在怀里,他听见女人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在廊子下走过。他出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屋子是在走廊的一头,走廊下有一个小门儿常常锁着,他以前居然没有留神过,那个小门儿现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大概有四十岁年纪,还有两个姑娘,一同在这个回廊上匆匆走过去,一直走向正殿。那个妇人,穿戴得很富有,在前头走,她的女儿,大概有十七八岁,还有一个婢女,一同在后头跟着。女儿身穿着线条简单的暗蓝色的衣裳,头发下垂,用个梳子扣在后头,他相信她一定就是那抚琴的女子。这几个女人慌慌张张的样子,显然她们正在恐惧要有大难临头了。

  元稹一方面幸灾乐祸,又喜爱这个青春少女的姿态,于是赶紧跑上前去,在后头跟随着。和尚和仆人也都做一团儿。有一个妇人,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女儿,为兵所杀,现在她正跟大家说这件事情的经过。这位崔府的小姐也站在旁边聚会神的听,旁边有人看着,她却全不在意。她头上生的一团又黑又美的头发,颈项粉白,嘴特别小,姣小的长脸蛋儿。崔夫人非常焦急,显然是怕兵来崔府抢劫,因为人们都深信崔府是很富有的。方丈出来告诉她们,一旦有什么事故,他可以给她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兵只是按心抢劫,不敢糟塌佛殿的。

  崔小姐说:‘妈,我不着急。我们一定要在家,不然要遭抢的。从后门儿到佛殿,到时候儿再跑也来得及。’她说话的声音尖脆,很镇静。早晨的太阳,一道白光照在她尖直的鼻子和高出的前额上。如果说美貌和智慧女人不得兼而有之的话,崔小姐的鼻子和前额可以说没有女人的柔媚。妈妈静听着她的忠告,好像很相信女儿的判断。

  元稹年轻仗义,乐意帮助一个少女,他走到方丈跟前,眼睛一点儿也不看崔小姐,温文有礼的对方丈说,对这几个女人,最好尽力预先设法,以免发生意外。他说他有个朋友杨巨源,跟当地的司令官谊很厚,准愿意去求司令官派兵来保卫。只要五六个佩刀带剑的兵士来守卫在别墅大门前就够了。

  崔小姐向他闪着恳求的眼光说,‘这个办法很好。’崔夫人向他请教姓名,他自行介绍了一下。

  现在认识了崔家,他高兴万分,自己说立刻去见杨巨源。那天天色傍晚,他带着六个兵回来了,还带着司令官自己签署的告示,晓谕兵不得擅进崔宅。当然一见身穿红衣的卫兵,那些想闯入崔宅的散兵游勇就自行止步了。

  元稹见事已成,非常欢喜,盼望赢得那位青春美女的嫣然一笑──他记得她在早晨以那样垦求的眼光看过他的。他抱着怀的热望,走进了一个陈设雅的客厅,可是只有崔夫人出来相见。对他的不辞辛苦,热心帮忙,崔夫人是千恩万谢的。他以为自己能找到官方那么大的势力,在崔夫人心目中,一定能提高自己的身价。可是却不能瞥见崔小姐一眼,他垂头丧气的回了普救寺。

  过了几天,地方的驻军开到,城里的秩序立即恢复,六个卫兵也撒了回去。崔夫人在正厅宴请元稹,席上始终很拘泥。

  夫人说;‘谢谢先生帮忙,现在我叫全家都出来向先生正式见礼。’

  她把年约十二岁一个男孩子叫出来,他名叫郎,教他向‘大哥’元稹行礼。

  崔夫人喜笑颜开,她说:‘我就有这么一个儿子。’接着又叫,‘莺莺,出来向先生道谢,先生救了咱们全家的性命。’

  过了半天,莺莺还没有出来。元稹以为她一定是很害羞,因为这是正式的见面,大家之女是不惯和陌生的男人同席的。崔夫人不耐烦了,又叫‘我教你出来。元先生救了你的命,救了我的命。现在还拘什么俗礼?’

  小姐最后出来了,向元稹行礼,又含羞,又骄傲。穿一件朴素的紧身衣裳,淡抹轻描,齐齐楚楚。像极有教养的大家之女一样,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母亲的身旁。他觉得获见佳丽,欣幸万分。

  按照习俗礼貌,他问崔夫人说:‘小姐芳龄几何?’

  ‘她就是现今皇上年间生的,是甲子年。今年十七岁。’

  虽然不过是家宴,也只有元稹是客人,可是小姐仍然因为有年轻的男人在座,总是过于拘束。全席由始至终,小姐规规矩矩,只是淡淡的。他几次想把话头引转,闲话家常,谈崔大人当年的事情,说郎读书的情形,都引不起小姐的话来。平常的姑娘,即使最贤德,最不苟言笑的,在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前,也会觉得异样,看来有点不同,她的脸上的神情和举止动作也会显得出来的。可是这位人的姑娘简直是超乎寻常,像个深不可测的仙女,像个神仙国里的公主,红尘里的爱情,她是一丝不染的。难道真个冷若冰霜吗?元稹不信。那么是外表冷淡,内心热情吗?或是世代书香的人家,教养严格,养成了过分缄默寡言的习惯吗?

  进膳的时候,他听说夫人娘家姓郑,和他的母亲同姓,因为同姓,夫人当算他的姨母。夫人显然很高兴发现这门子亲戚,敬了姨甥一杯酒。这时候儿,小姐的脸上才松开了一点儿,略微有一丝的微笑。

  元稹对崔小姐这一副态度,又呕气,又恋。他向来还没遇见过那么骄傲,那么寡言笑,那么难于接近的姑娘。他越抑制感情,越不心魂漾。非得此佳丽,心有不甘。

  他找各种借口去拜访崔家。先是回拜,然后是找郎闲说话。他总想法儿教人知道他正在人家。莺莺一定已经看见了他,因为这样富有的小姐,一定会常从雕花的格扇背后向前面偷听偷看的。可是崔小姐却羞愧得像一只小鹿,正在猛兽要接近她的时候儿一样。有一回,暮色苍茫的时候儿,元稹看见她和郎在后花园里玩耍,小姐一看见他,就箭也似的跑了。元稹喊:‘莺莺,莺莺,跑得好快呀!这个黄莺儿!’

  有一天,在由崔家通到外面大门的小径上,他碰见了崔小姐的丫嬛红娘。红娘性格简捷直,自有一种俏丽动人的风韵,为人伶俐世故。他乘机问候小姐,自己飞红了脸,红娘狡黠的笑了一下。

  ‘告诉我,你们小姐订婚了没有?’

  ‘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是姨兄妹,我对她愿意多知道一点儿。你知道我们俩已经由夫人介绍过了,可是,我总没有机会跟她说说话儿。要能跟小姐说说话儿该多么好哇。’

  红娘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告诉我,她为什么只是躲着我呢?’

  ‘我怎么会知道?’

  元稹最后说:‘这位小姐真难得,斯文雅气,规矩大方──真令人敬慕。’

  ‘噢,我明白了。你干什么不跟老夫人说一下你要见她呢?’

  ‘你不知道。跟老夫人在一块儿,她简直一言不发。能找个机会,我单独见她一下吗?我自从见了小姐以来,一直不能忘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红娘说完,笑着捂着嘴跑了。

  元稹在后头喊:‘红娘,红娘,’等红娘一站住,他说,‘红娘姐,我求你,你得帮帮我的忙啊。’

  红娘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显得可怜的样子,‘这话我可不敢跟小姐说。她向来没跟年青男子说过话。元先生,你是一位读书人,对崔家也帮过忙。你这个人很不错。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小姐读书作诗,常常坐在书前头出神,你可以写一首诗给她,我想,要打动她的心,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我给你出这个高明主意,你得向我道谢呀。’红娘说着向他秋波那么一转。

  第二天,他教红娘送去了两首诗:

  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晚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

  等闲水浮花片出门前赚阮郎

  当天傍晚,红娘送来莺莺一首诗,题曰‘月夜’

  待月西厢下风户半开

  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正是二月十四。元稹大喜。这明明是幽期自约,相约在夜里见,尤其令他喜出望外。

  十六晚上,他照诗句的暗示,由杏树上爬上墙去,往花园里张望。看见西厢房的门果然敞着。他爬下墙去,进了屋子。

  红娘正在上睡觉,他把红娘叫醒。红娘大惊说:‘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元稹说:‘她让我来的。麻烦红娘去告诉她,说我来了。’

  红娘一会儿回来,对元稹低声说:‘她来了。’

  元稹等了十分钟,焦灼不安。莺莺来了,脸上又惊奇,又烦,深而黑的眼睛,蕴藏着无限的神秘。过了羞涩的一霎时,她很不自然的说,‘元先生,我请你来,就因为你想见见我,你保护了我母亲,我们一家人,我很感激,愿向你亲自道谢。我们是姨兄妹,当然很好。你干什么教红娘送给我那两首情诗,真是想不到的事,我不能,也不肯把这件事情教母亲知道,那么一来,好像对不住你。我想亲自见你一下,说给你,以后不要再这么样。’莺莺很不安的说完,好像复诵台词儿一样。

  元稹惊惶失措,他说,‘可是,崔小姐,我只是要跟你说说话儿。因为你送来了诗,我今儿晚上才来的。’

  莺莺很果断的说,‘不错,我请你来的。我冒险约你相见,这个做法我也很高兴。可是你要以为我约会你,是为了什么非礼的事,那你就想错了。’

  在感情抑制之下,她的声音都有点颤动,说完,转身匆匆去了。

  元稹又失望,又羞愧,非常气愤。这件事他简直没办法相信,不能明白。为什么她写那首显然是惑的诗?为什么不教红娘送一个简截了当的回信,还不辞麻烦,亲自来教训一顿。也许最后一霎时变了主意,下一步的事情不敢做了?女人的三心两意真不可捉摩!他简直不了解女人。现在莺莺越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公主一样。因为觉得莺莺分明是跟他开玩笑,爱情一变而成了仇恨。

  两夜以后,他睡在上,忽然觉得黑暗里有人推他。他起来掌灯一看,红娘正在他跟前站着。

  ‘起来吧!她来了。’红娘低声说完就走了。

  元稹坐在上,眼睛,不觉得怎么清醒,赶快披上一件袍子,坐着等待。

  一会儿,红娘把小姐带了进来。莺莺的脸上又羞又愧,恍惚不定。仿佛不能自持,几乎全身都倚在红娘身上。她的骄傲,尊严的自制,都一扫无余了。她不道歉,也不解释什么。头发松垂在肩上。她那深而黑的眼睛瞅着他,似乎不能胜情。话是用不着说了。

  他的心扑通扑进的跳。今天晚上,她忽然情愿到书斋来,跟前天晚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大顿的斥责,真是大不相同。元稹一见心爱的崔小姐,一腔怒火立刻消散了。

  红娘已经带来了枕头,很快的放在上就走了。莺莺首先一件事,就是吹灭了灯,默默的一言不发。他走近了她,贴近了她,觉得无限的温暖,两只胳膊把莺莺抱起来。莺莺的双立刻找到了元稹的。元稹觉得她全身颤动,气紧促。还是不言不语,自然的,软软的,躺在了上,仿佛两腿不胜娇躯之重似的。

  转眼间,已听见寺院的钟声。曙光熹微,红娘已经来催小姐离去,莺惊起来,在灰暗的晨光里穿上衣裳,草草整就云鬟,跟着红娘走了,脸上无限的慵倦。门儿也悄悄的关上了。一整夜,莺莺一言没发,元稹始终一个人说话,他每一次表示爱慕之忱,莺莺只是叹息,温暖润的双紧紧的吻着他而已。

  他突然坐了起来,心里纳闷儿这一夜是不是一场梦。可是屋里分明浓香未散,胭脂红印在巾上,不错,是真的。这个妙不可测的小姐,原先显得那么超然,那么冷淡,而今居然一发难制,热情似火。是热情呢?还是爱情呢?来找元稹,她是毫不羞惭。记得以前,她那么斩钉截铁的跟元稹说:‘你要以为我约会你是为了什么非礼的事,那你就想错了。’那话是什么意思呢?不过,现在既然来了,那话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元稹还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呢。

  元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福,他简直像到了另一个天地,美满辛福,如梦如幻。他一点钟一点钟的捱到夜晚。莺莺像光辉耀目的珠子,像温暖鲜的宝玉,她来了,就室生,书斋立刻变成天堂。当天夜里,她并没表示第二夜还来。

  若说莺莺在热情奔放之下,她才决定的来会元稹,这话当然可信。若说第一夜之后,她要用点儿功夫想一想这件荒唐事,也无不可。元稹不再推测女人的心理,只是一夜一夜的等待,热情澎湃,渴望仙国公主再度降临。这幽会的中断是不是又是女人的变化莫测呢?难道她来那么一次,只是要足一时的好奇,一时的望吗?

  每天夜里,他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坐看。他曾买了盘香,准备莺莺小姐来,他望着寒灰静静的落在香炉里。自己只好藉着阅读轻松的传奇,极力让自已忘记,不再存心等待,小姐的芳踪的确太渺茫了。他实在读不下什么正经的书,这样只是要静悄悄的坐着,细听外面的脚步声,听轻轻的门声呀然开启而已。他曾经一次偷偷的出去,像个贼一样去偷摸走廊尽头的门。门锁得牢牢的,一丝也推不动。

  最初几天,他故意避免到崔府去。因为已经和莺莺幽会过,总以尽量少去为妙。第三天以后,他忍耐不住了,去拜见夫人一次。夫人热诚如常,留他吃午饭。莺莺也同桌吃饭,脸上也严正如常。一举一动,没有一点显出他俩已经有了暧昧的事情。元稹期望一个暗示,可是崔小姐丝毫不形迹。他向崔小姐正目而视的时候儿,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元稹料想,必是夫人已经起了疑心,所以莺莺才格外谨慎。她的静默必有道理。

  一天晚上,已经半夜了,好像应了他的祈求一样,听见门声呀然一响,他赶紧去开,一看,红娘正站在门口儿。她告诉元稹说,小姐已经了一个钥匙开那个锁,他们可以在西厢房相会。她已经设法好,使那个锁好像根本没动一样,他一推就会开,穿过一小段走廊,就可以到西厢。元稹虽然桄恍惚惚,把莺莺这大胆而细心的设计,都记得清清楚楚。

  此后,莺莺每隔一夜,就在西厢房和元稹幽会,只要能分身就来,每逢不能赴约,就教红娘送个信儿来。来的时候儿,几乎是半夜以后,天明以前回去。

  元稹快乐非常,如痴如梦。莺莺对他推诚相待,无话不说,爱得火热。二人海誓山盟,相爱终身。没想到她那么娇小的身躯,会有那么深厚的爱情,真令人难以相信。莺莺智慧早。元稹当时的事情和将来的计划,她都很关心。两个人在黑暗之中,躺在上,低声说话,虽然元稹时时警醒总觉得被人发觉的危险。对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莺莺从来没有后悔的表示。她对元稹的爱,元稹问到她,她的唯一的说明就是热情的吻和喁喁的私语,‘我情不自,我太爱你了。’

  有一次元稹问她,‘夫人要知道了怎么办?’

  莺莺微笑说:‘那就教你做她的姑爷就是么。’她的情感和脑力,一个样的坚定。

  元稹说:‘到了时候儿,我自己去跟夫人说。’莺莺并不再追问。

  离别的时候儿到了。元稹告诉莺莺,他要晋京去赶考。莺莺并不吃惊,只是镇定的说:‘要非走不可,就走吧。京城离此不远,几天就到。夏天你可以回来。’话说得那么坚定。

  离别的前夜,元稹充分的准备了一夜照常的幽会,可是莺莺因故未到。

  ***

  夏末,元稹回来看了一次,只是小住了几天,那正是秋季考试以前。夫人并不显得知道他们的事情。对他热诚如前,请他在家里住。大概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吧。

  元稹在白天和莺莺相见,这个他倒很高兴。天喜地的过了一个星期。莺莺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以前的羞涩态度。有时候儿他看见莺莺和郎一块玩耍,用草叶做成小船儿,在后花园小溪里飘放。他想到他俩秘密的相爱,人不知鬼不觉的,不由得暗自得意。

  元稹的高兴瞒不过杨巨源。杨巨源来到崔府看元稹。不用说,情形他一看就明白了。

  杨巨源问他:‘怎么回事啊?微之。’(微之是元稹的号儿。)元稹微微的笑。

  夫人也看出来了。元稹走的前一天,夫人向莺莺问起元稹,莺莺十拿九稳的说:‘他会回来的。现在他得去赶考。’

  那天晚上,有个机会,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元稹愁容惨淡,在莺莺身边唉声叹气,莺莺对元稹的爱她是深信不疑的。她的性格还有另一方面。虽然在元稹的怀抱里,而且分别在即,她的头脑清楚,不作一般的儿女态,不说无谓的话。只是对元稹泰然说:‘不要这样像永别的样子,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夫人设筵给元稹饯行。饭后,元稹请莺莺给他弹琴。以前有一次,他偶尔听见莺莺一个人独自弹琴,后来莺莺发觉元稹听琴,她就终止弹奏,虽然元稹恳求再三,她也没继续再弹。今天晚上,她答应了。她在琴前俯首而坐,头发低垂,缓缓的奏着凄凉的调子,奏了一曲‘霓裳羽衣曲’。元稹静坐着,听得恍恍惚惚,三魂六魄都被弹琴的美人和幽雅的琴韵摄去了。莺莺突然间情不自,放下琴跑到后堂去了。母亲叫她,她始终没再出来。

  这一对情人儿又见了一次。元稹没有老中。也许是没脸回来求婚,可是莺莺还是等待着他。其实元稹也没有什么不能回来看她一次的道理。最初还给莺莺写信来,后来信越来越稀。京都不过几天的路程,可是莺莺总找得出他迟迟不归的理由,始终不失望。

  这一段期间,杨巨源常去看望莺莺和夫人。夫人跟他说起元稹来。因为他比元稹岁数大些,又已经成家。夫人把元稹来的信给他看。他一看,知道其中出了差错。他想元稹一定在京都另有一种勾当,因为长安有的是追寻乐的地方。他给元稹写去了一封信,谁知回信反更添了他的忧虑。莺莺劝夫人对这件事应当尽量往好处想,并且劝夫人放心,元稹一定是躲避着等下年秋季考试,考后决定会回来的。

  转眼春天已到,夏天又近了。一天莺莺接到元稹的一首诗,语句模棱含糊。也许说往日的幸福和对莺莺的怀念,可是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分明是一首求别诗。他捎给莺莺一些礼品,并道及久别的痛苦,将他俩比作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在银河上相见。他又接着说,‘唉!长久分别之后,谁知道银河彼岸曾发生什么事情呢?我的前途渺茫难测,一如天上的浮云,我怎么知道你会始终洁白如雪呢?桃花春天盛放,谁能止爱花的人攀折呢?我首先承蒙小姐惠爱,欣幸万分,可是究竟哪个有福的人能获得这件宝贝呢?唉!再等待一年,漫漫的一年,这一年该是多么长啊?与其苦苦无尽期的等待,还莫如就今求别的好呢?’

  仔细读来,诗里的含义简直是荒谬万分──完全是对女方的品格无理的污辱。杨巨源看着莺莺手拿着这封信,眼皮发肿。他想元稹一定是头脑错,不然就是一心想摆这件事情。他若是真心爱莺莺,什么能教他回不来呢?他无须乎把自己犯的罪,故意归与莺莺。杨巨源打定主意,他说:

  ‘为了这件事,我要上长安去一趟。我去找他。小姐要有信,我愿给你捎去。’

  莺莺看了看他,从容不迫的说:‘杨先生真要去吗?’话说得毫不动情,真出乎杨巨源的意料。‘不要为我耽心,我很好。’她又说,‘告诉他,我很好。’

  杨巨源回去收拾行李,真是为了崔小姐,他要往长安走一趟。他很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倩,并且劝一下元稹若是个正人君子的话,他应当娶了莺莺,虽然莺莺并不一定要非嫁给他不可。如果办得到,他想把元稹带回来。

  过了三天,他何长安出发了。他带了莺莺的一封信,信交给了元稹。信写得真诚,妥切,自己辩护得庄严得体。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态,悲喜集。兼惠花胜一盒,口脂五寸,至耀首膏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求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尝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

  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始终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遂致私诚。儿女之情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意深。愚幼之心,求谓终托。岂其及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栉,没身求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犹生之年。如若达土略情,舍小从大,先以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犹托清尘。存殁之情,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中。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寄充君子下体之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终不绝。兼彩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君子如玉之贞,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元稹读着信,脸色由红变白,杨巨源在旁边儿看着。停了一下。杨巨源问他:‘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呢?’

  元稹张口结舌,借口说自己得读书,自己心情又很恶劣。杨巨源完全明白了,于是告诉他说:

  ‘你这样,可对不起她呀。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还不能成家,我得先求功名。不错,我跟她有暧昧的事情。不过,一个人不应当为年轻时的一件荒唐事耽搁了前途。’

  ‘那叫年轻时的荒唐事?’

  ‘不错。一个年轻人做了不当做的事,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立刻住手吗?’

  杨巨源生了气。他说;‘你看来这算件荒唐事,可是给你写信的那个女人怎么办呢?’

  元稹的脸上显得很狼狈。他说:‘一个年轻人当然容易犯错儿。当然不应当把大好光耗在女人身上,一个年轻人应当──’

  ‘微之,你要是已经变了心,用不着来这套虚伪的大道理。我告诉你,我觉得你是个嘴讲道德而实际上最自私的人。你这样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杨巨源深信元稹对他如此不诚实,一定另有原因。他在长安待了一个星期,打听元稹的行径。原来他又和一个富家之女魏小姐勾搭上了。憎恨之下,杨巨源一直回了蒲城。

  他怎么把这种情形告诉莺莺呢?真让他为难,恐怕太伤她的心,他先告诉了夫人。

  莺莺看见了他说:‘杨先生给我带了信来没有?’

  杨巨源一句话也没说上来。真实话不能说,正想找别的话说,他看见莺莺的脸色变了。那一霎时,他看见她那深而黑的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像一个不单了解自己的处境,而且了解人生和宇宙的女人一样;也像一个不止被一个情人遗弃过,而是被十个男人遗弃过的女人一样。眼睛里怒火如焚,杨巨源不由得低垂下眼皮。最后说:

  ‘他原先给你的那首诗,本就是一首绝爱诗啊。’

  莺莺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足足站了五分钟。杨巨源恐怕她会昏晕过去。可是她很高傲很坚强的说了一句:‘就这么样好了。’她突然转身走了。她刚一走到里屋门口儿,杨巨源听见她凄厉的笑声。夫人赶紧去看她。杨巨源听见她在屋里直笑了五六分钟。

  杨巨源很耽心。可是第二天他听夫人说,他才放了心,因为莺莺很好,她一直高傲,沉默,好像一个女王一阵猛烈的情绪过去之后一样。她答应嫁给夫人的内侄郑恒,他已经向夫人求了这门子亲事很久了。第二年春天,莺莺和郑恒举行了婚里。

  有一天,元稹来到郑家,以一个远表兄的身分求见,莺莺不肯见他。可是元稹要辞去的时候儿,莺莺从园屏后头走了出来。

  ‘你来讨什么厌?我原先等你,你不回来。我们之间,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事情我早已忘记,你也应当忘记,给我滚!’

  元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莺莺昏晕过去,在地下倒作一团儿。
上一章   中国传奇   下一章 ( → )
中国传奇是由林语堂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中国传奇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中国传奇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中国传奇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中国传奇》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