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谷之恋是由王安忆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锦绣谷之恋  作者:王安忆 书号:40453  时间:2017/9/16  字数:7262 
上一章   第五章    下一章 ( → )
她忽然哆嗦了一下

  她陡地垂下了双手,火苗灭了

  第二天,是去仙人的日子。

  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雾气陡地散了,青山断崖,奇松怪柏,从一片混沌之中凸现出来,抖搂了一身烟幕,冉冉地现出了。醒了似的,活了似的,雾气如尘埃在降落,轻轻地,缓缓地,一层一层从上往下降落,最后落到了脚底,伏在了蜿蜒的山道上。地了,草尖上挂了晶莹碧透的水珠。阳光一无遮蔽地照在身上,又暖和又干。他们沿着锦绣谷,向仙人出发。山谷犹如一个人工的环形舞台,云雾在其中表演着幻术,永不停息地聚散浓淡,谷里的山、石、树、木,便显出珍奇古怪的千姿百态。太阳热辣辣地照,将山谷照耀得绚丽夺目,白云像个活物似的飘游,又洁白又温柔。白云永远地遮掩着深深的山谷,叫人看不见真相。它将深不见底的山谷装饰得又美丽又纯洁,岂不知只要向里跨进半步便是毫无商榷的死地。偶然地,有意无意地,白云揭开一个角落,出一点深不可测的真情,然而却是一瞬,叫人不及瞩目,又掩上了,舒展着它白色的花瓣似的边缘,铺成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伪装,只留下几点疑惑。

  她走在狭狭的山道上,沿着山谷一层一层盘旋而上,山谷越来越在她的脚底,她看见山谷的对岸,他们刚才走过的山道,狭窄而且倾斜,就像画在山崖上的一条白色的痕迹,绵延不断,行着长长的,没有头尾的蚂蚁般的队伍。虽是秋季了,已过了旅游盛季,可庐山上的游人依然很多。山谷是越来越深了,她一眼都不敢离开脚步,生怕自己会了心窍,一步踩上白云,白云是那么人,叫人想去摸一摸。她有点儿心颤,不由伸出手去扶身边的崖壁。崖壁很糙地擦破了她的手心,手心里的伤痕叫她感到安全和踏实,她微微地安定了。她站住脚,靠在崖下,让后来的急的人们越过她先去,她摘下白色宽边的遮帽,将它挽成一个小小的圆盘,装进挎包。这时候,她又看见了山谷的彼岸,他们刚刚走过不久的那山道上,绵延不断地动着蚂蚁般大小的队伍,傍着高高的山崖,临着深深的山谷,那队伍活像一队工蚁。她怔怔地站着,太阳照在她脸上,她流汗了。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肩上的挎包带子,她一惊,却见是他,心里微微地激动,却毫不奇怪,从这一早起,她好像就在等他。不,从昨天就开始了这等待,或者是更早,早在他那班1157次飞机降落之前。他确是在她的等待和预料中来的,所以她不意外。他将她的背包夺去了,背在他的肩头,他没有背包,口袋里装了烟,这就尽够了。挎包到了他肩上,她便不得不随着他一起走了,他们就不得不在一起活动了,因为包里总有着一些随时要用的东西,比如扇子、巾,还有钱包,等等。于是,他们便在一起走了。他很懂得她对山谷的心情,让她靠着崖壁走,自己则走在路边,将她与山谷隔离。就在他脚边,浮着一朵莲花般的白云,他的脚已经触到了它的花瓣,而他泰然自若地走了过去,她看见他鞋上的细小而晶莹的水珠。

  太阳高高地照着山谷,白云透明了,好像是一个幻觉的世界,一个海市蜃楼,一层一层地显示出来。松柏伸展着手臂,岩石昂着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毫不受人干扰,它们是在自己的家里。她的目光,在他宽阔的肩膀的保护下,攀附着山谷边的奇石怪树,一点一点朝下去,去到很深的地方,有一丛血似的杜鹃花,不可思议的殷红殷红,盛开着,美得恶,她的目光被它灼了,可却离不开了,钻进了它的心里,被它攫住了,灼热灼热地攫住了,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再拉扯着崖边的枯藤,一点一点艰难地往上攀援,终于攀上了山谷。阳光稍一斜目,白云又遮蔽了。

  他停住脚步,忽然要一枝烟。她便也站住了脚等他。他从短袖汗衫上的口袋里掏出烟。很普通的烟,又从短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却不那么平凡了,是一个狭狭、扁扁、黑色的金色镀边的打火机。他开始点烟,从山谷里吹来了风,竟把他的火熄灭了。他努力地扣着打火机,火苗摇曳,挣扎了片刻,依然灭了。他用手挡着东面,风从西面来,挡着西面,风从东面来,他弯下,风从下边来,他起身子,风从顶上来,风从四面八方来,包围他,围剿他,这是锦绣谷里的风。他注定是点不着这枝烟了,他注定是自己独个儿点不着这枝烟了。她终于看不下去了,便走上一步,走近了他,站在了他的面前,然后伸过两只手,围住他的颤抖的火苗,火苗在她手心连成的围墙下颤抖,终于不灭了,他急急地用力了几口,烟头急骤地明暗明暗着,终于点着了。就在点着了的那一刹那,他抬起了眼睛,看着了她的眼睛。他们是近在咫尺了,他与她,近在咫尺。他的凌乱的额发几乎与她的额发相连,他们的眼睛在咫尺之内对视,目光好比是两截飘零的断丝,在空中互相触到了,碰着了,接上了,连接了,然后,就将开始慢慢地织成一张网了。她陡地垂下了双手,火苗灭了。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怎么开始的,他们又在走路了,绕着锦绣谷。他们是不知不觉地走动起来的。锦绣谷像一个圈套,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似的,这条路是多么多么的漫长啊!太阳已经将水晒干,道路很干燥,且又柔软,山谷里的白云像水似的回。他们的脚步落在干燥了的青草里,地响。她微微侧过脸,望着峻峭的崖壁,他则望着身边的山谷,他们将眼睛挪远了,将那条连接起来的游丝延长了,但并未断。她知道了,那准备已久的事情,这会儿终于是发生了,多来的不安的预感似乎都有了回答,都找到了出处与归宿。心里反倒平静了。她终于平静了下来,从山崖这边转回了头,正视着前方,前方突然地喧腾起来,山回路转,仙人到了。

  他们登上了台阶,平台上拥了人,人声鼎沸,他们竟都有些糊涂,记不起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了。他们挤到石栏前石桌边上,坐下了,这时方才看见他们的人几乎都围在了几张石桌边上,喝着那种由香与糖调制成的苦殷殷甜腻腻的汽水,见他们来到,纷纷热情地招呼,要他们依次站在石栏外的一棵松树下拍照。霎时间,他们有了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虽是嘈杂纷,应付不及,心里却踏实了许多,有了许多可攀附的东西。他们心甘情愿地由着人们摆布,然后与大家一起聊天,嗑着多味瓜子,他则吸烟。烟依然是难点,可她却不再帮他。方才那用手握住火苗的一瞬,是如此的宝贵而可珍惜,重复一遍都会将它亵读了似的。那是于他于她都有着特定意义的一个动作,决不可滥用的,任何滥用都将把它歪曲,使它平凡,丧失它的意义和价值。这是仅只有她与他了解,懂得,仅仅属于她与他所有的一个动作,这是一个秘密。坐在众人之中,而有着一些绝对私有的东西,会使人那么快乐,比任何人都富有似的。于是她便又比往日更加慷慨大度,越来越博得了大家的好感,再没有比她在这个集体里相处得更好的了,也再没有比她在这个集体里更得到快乐的了。他们各自与各自的同伴很有兴味地谈话,很注意地听着对方的发言,再不互相看上一眼,然而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又都是为着对方的。他们好像共同策划并保守着一个诡计,因为所有的人除了他俩,都无法参与,心里便得意万分。

  太阳很晒人,她却不向他要回她的包,好从里面拿出遮帽戴上。她不愿与他多说话,多接触,似乎是担心不小心会碰碎了他们之间的一个还很不坚强,甚至相当脆弱的默契,她也是不敢滥用这默契的,她是极珍视它的。而他似乎也是这样,以后的一路,他再不与她同行,她的包却还挂在他的肩头,守着他似的,又被他守着。他们远远地分开,各自汇入了人群,那恍若隔世的锦绣谷,远成了一个梦,这梦存在他们心里,与他们时刻同在着,时时地温习着他们,又被他们所温习。远远地与一个人温习着同一个故事,这欢乐是莫大的。他们怀着莫大的欢乐,走着极狭的山路,与人群拥在一起,与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话。此时此刻,这人群,似乎全是为了陪衬他们的故事而存在的了。

  下午的半天,就在疗养所的会议室里座谈,谈的总是文学,也就无所谓确定题目了。编辑与记者闻讯而来,早早地坐了会议室的一周,三时左右,作家们才陆续来到,开始座谈。先是照例的静场,静了有不多不少半个小时,然后照例的彼此谦让,让了也有半个小时,便开始慢慢地发言了。起初都是矜持着,却越来越投入,情洋溢起来,观点新颖,措辞烈,话没落音,便有奋起的反驳者,加倍昂地说了起来。然而,细听了几句,便可发现他并没针对前者的发言而发表自己的反对意见,只是从前者发言中劫取了一个契机,开始传播自己的宏论。十七八种并不相对也不相抵的论点在空中错穿,讨论没有中心,也无主题,你谈这,我谈那。编辑记者们则埋头疾书,生怕遗漏,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落地有声,漏掉一点儿都会无限地遗憾。她也不例外,这些光彩四的思想使她尤其地激动,因她是尤其的聪慧,极善领会又极富情感,不甘寂寞又不甘平凡。这一时刻,与她往日里平淡的生活与工作形成了极鲜明的对照。这里在座的有不少几位作家的稿子经过她的手,一行一行地纠正错字与别字,拼着版样,审着图,然后送厂,再从厂里返送回来,已成了铅字,她再从铅字里捕捉着遗漏与错误…思想落成文章,文章拆成文句,文句再拆成一个一个的汉字,这是最后的解体和还原,每一个孤立的汉字都失了意义,她天长久的工作是多么多么地乏味,她乏味地工作了偌多年,竟不知觉。她觉着自己身体里和头脑里,有着什么东西被唤醒了,如一股活水,源源淌,她真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真是来对了,如果她不来,那么,她将是多么地不幸啊!这时候,她看见了他,坐在铺了白桌布的长桌的尽头,他开始发言。他才说了一句,便低下头点烟,他用嘴衔着烟,微微皱着眉,眯起眼,似乎被烟熏着了似的,那一苗火焰跳跃了一会儿,熄了。她心里就像也有什么亮着的东西熄灭了,忽感到一阵黯然。那神奇的锦绣谷里神奇的景泯灭了,在这烟气弥漫,人声鼎沸的屋里,无影无踪。在切实可见的他面前,锦绣谷里那一丝梦般的联络,忽然碎了,碎成粉末,细细的,透明的,四下里飘散,什么也没有了。她心里空落落的,竟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的笔伫在本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五角星,连成了串,一串又一串。她只知道他不像别人那么昂,他总是异常含蓄,不,言语不多而内涵丰富。她还知道大家都更静了,更集中注意地倾听他说话,说明他的观点更有价值。她知道他有不同于一般的价值,她深知他的价值。这时候她有点儿害怕,害怕早上锦绣谷的一幕仅仅是个幻觉,仅仅是个想象,她心里有些焦灼,她要抓住它,要用手触摸它,感觉它,无论它是多么飘忽不定,多么扑朔离,多么不可触觉。

  这时她忽然哆嗦了一下,在她头顶正中,响起一个巨大的声音,当——一声,随即门外远处便有丁零零的回声,她正茫然,却见屋里的人们都活动了起来,他也正做了个结束了的手势。她这才想起来朝头顶上方看了一眼,在她背靠着的墙的上方,有一架大钟,而远处传来的则是开饭的铃声。她昂头看着大钟,有些惶惑,慢慢站起,随着人群走出了会议室。钟声还在响,当,当,当的。他在人群里浮动,像海洋上的一个孤岛,他似乎没有意志似的,随着人群的推动,越来越向前。

  晚饭以后,依然是舞会,在这山野地方,晚上是寂寞的。山是早早地隐进雾障后面,好像雾障后面便是它们的家。虽说有个牯岭镇就在不远处,可是从大城市来到这里,却是为了山水。牯岭镇是引不起他们兴趣的,何况到处是无处可宿的旅游者来回游,不如在此地跳舞既清静又热闹。她不大想去,却又暗暗地不舍,犹豫了很长时间,依然去了。到得很是时候,舞会已开始了五六支曲子,人们刚注意到了她的缺席,可她却到了。舞场上的人们翩然着,她悄悄地走到墙边,在一张方桌边坐下。乐曲稍一间断,屋外潺潺的水声便涌了进来,传递着山的消息。这时候,他向她走来了,是的,绝无疑问的,他向她走来了。可是,在他之前,已有人在向她走来,他分明是迟了半步,他发现自己迟了半步,便犹豫起来,想要退却似的。没有办法,她只得站起来了,她只有上去了,如再犹豫半秒钟,他就要退却了。她向前走了半步,将他留住了。等他们步入舞场,走过了数十步之后,她才意识到,她与他在跳舞了,她与他相离得那么近,那么亲昵。舞伴之间原本没有意义的距离与形式,这会儿突然升起了许多含义,使她激动了。她微微红了脸,她再想不起她是如何与他走到了这一步。她的脚随着舞曲自然地移动,他们从一开始起就取得了一个合适的节奏。可是他们毕竟不是舞场老手,不至于熟练到可以边走步边说话。他们放松不得,他们无法交谈,心里却也暗自庆幸不必交谈。她的手在他的手里感觉到他的手,她的呼吸在他的呼吸里感觉到他的呼吸,有时,她的腿碰了他的腿,于是便在这碰撞中感觉到了他的腿。她的心复又宁静下来,傍着他真实可感的身躯。她的眼睛看着他肩膀的后边,他们的眼睛再不曾交流。锦绣谷的交流是他们最后一次交流,也是他们最神圣的交流,他们都不愿用平庸的对视来腐蚀那一次神圣的交流。他们在回避中相遇,他们在无视中对视了。她忽然感到了他心里的悸动,她的左手放在他的右肩上,她从她手心里感觉到了这悸动。她知道,他绝不会是无动于衷的,绝不是的。

  舞曲马上要结束,乐句已有了终止的感觉,做梦似的。她听见他在说话,他在她的耳畔说,又像是在极远极远的地方,再清晰不过了,又再混沌不过了,再自然不过,又再别扭没有了。他说,屋里闷的,还不如出去走走再说呢。他说得很平常,又很不平常,他这么说道:

  “屋里闷的,还不如出去走走再说呢!”

  这句话,在相当一段日子以后,回想起来,便具有了一种强烈的象征的意义:

  屋里闷的。

  还不如出去走走。

  再说呢。

  似乎再不需要有什么犹豫,拒绝更是不近人情也不自然。她从椅背上拿了她的外衣,他则从桌上拿了他的香烟和打火机,走了出来。没有人注意他们,一直有人频繁地进出,进来出去从引不起人注意。他们走了出来,门在他们身后弹回了,关上了,陡地将音乐与人声隔远了。走廊上极静,他们的脚步在水磨石地上击出清脆的声音。他们互相都有些窘迫,互相不敢沉默了,连脚步也不敢滞怠。他们匆匆地走着,并且很快地说起话来,试图以平常的交谈来冲淡这一时窘迫的气氛。他们窘迫得都有些后悔了,并且是那么紧张,生怕坏了一些什么。可他们又不敢沉默。他们胆战心惊地,开始说些淡而无味的话,说屋里的空气是混浊的,而屋外则很清新;说夜里很凉,可也正好;说山泉很甜,喝多却怕伤身。他们免不了要重复,还会自相矛盾,可他们来不及想了,他们急急忙忙地说,生怕静默了下来。他们极怕静默。一整幢房子都寂静着,却又极其明亮,舞曲已被他们留在身后很远的远处,在这空寂而明亮得一无遮蔽的屋子里,他们必须制造点什么来遮蔽一下。他们的聒噪击破了屋里的空的寂静,这寂静似乎是一种奇怪的物质,他们感到了这物质的压力;这寂静又是一种低回的声波,就像透明的水上的水膜,他们的说话搅扰了平稳的水,他们听见了水被划动了的声音。他们聒噪着踏出了疗养所的台阶,他们突然看见了山,隐在雾障后面的山的影子。没有人的搅扰,山便活了,在说话似的。他们静了下来,再不叨叨了。这时候,他们竟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妥与难堪,黑暗包裹了他们,他们有了可以蔽体的,再不是着的了,再不必羞愧了。而且,山是那么解人心意地,而又察一切地俯视着他们,一切都不必伪装了。他们渐渐地卸去伪装,觉得轻松,自由,无拘无束,他们在台阶前站着,没有走出去,没有走进雾和黑暗里,他们还没到走进去的时候似的,自觉地,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台阶下。雾里就像有另一个不为人知晓的世界,他们都不够勇敢,也不够冒昧,谁也没动这个念头。

  星星照耀着最高最远的山峦,看不见的泉水湍湍地,与风里的沙沙树叶作着对话。

  今天的太阳和昨天的一样地升起。她和他却再不是昨天的她和他了。于是,太阳也变了,从一个不是东方也不是西方的地方升起了。从此,无论她与他离得多远,在漫漫的山路上相隔了多少级台阶的距离,她都安心了。他的目光与她同在,她时刻感觉到这目光的照耀,她便愉快地心甘情愿地努力着,努力使自己做得好一些。生命呈现出新的意义,她如再生了一般,感到世界很新鲜,充了好奇和活力。她走着无尽的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每一级台阶都是为他而走,为他这台阶才不使她疲劳与乏味,即使筋疲力尽她也是欣鼓舞。由于有一双目光的注视,她又是加倍的紧张,唯恐有一个闪失而了丑,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地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那形象是很美好的,美好得竟使她自己都陌生了。她为自己也为他爱惜这新的自己,如若有了什么损害,便是伤她,也伤了他,伤了他的注视,也伤了他的感情。

  呵,她竟想到了“感情”这两个字了。这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早已陌生了的面目,此时提起,她顿感到心。九百五十六级台阶,级级朝下,已经听见三叠泉的瀑布声响,在陡峭的山壁碰出回应。她亦步亦趋地走下台阶,整齐的台阶由于长久的凝视,竟成了一条平铺的道路,枕木似的排了无尽的一条。她有些恍惚,住了脚,抬头望望蓝天,蓝天叫山像一口井似的圈起了。他们已经下了山谷,他们越来越走入山谷了。她望着蓝天下青苍的山峦,目光忽地回到了自己脚下,不由得一惊,险些儿跌下了她那一级台阶。那一条平铺的石枕,就在她走神的那一会儿,笔陡得垂直了,从她脚尖前边直垂下去,耳边充了嗡嗡的水声,犹如山在轰鸣。石阶上,蜿蜒着人群,如蚁般地动,她看见了他的背影,他用他的背影照耀着她。有了这背影的关注,她唯有镇静地稳当地一步一级地下去了。明明是九百五十六级台阶,却像是无限,明明是无限,却是可数的九百五十六级。她对三叠泉已不抱什么指望,她不以为三叠泉是可以到达的了,可她必得这么一步一级地下去,她不得不这么一步一级地下去,似乎是命运的驱使,几乎是一种宿命。她只看得见他的背影,在那一级级的台阶下面,什么都消失了,只有他的背影,飘飘忽忽地在前面指引。
上一章   锦绣谷之恋   下一章 ( → )
锦绣谷之恋是由王安忆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锦绣谷之恋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锦绣谷之恋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锦绣谷之恋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锦绣谷之恋》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