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是由王安忆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米尼  作者:王安忆 书号:40440  时间:2017/9/16  字数:5590 
上一章   第二章    下一章 ( → )
米尼的爸爸妈妈在六○年困难时期去了香港,那时米尼才八岁,在小学读两年级。有一天下午,放了学后,米尼和小朋友一起下楼,见楼梯口站着阿婆。她很奇怪,说:“阿婆,你怎么来了?”阿婆说:“我等你一道去看电影。”她便又惊又喜地拉了阿婆的手走了。电影是越剧《情探》,剧中鬼怪的出场使她很兴奋,而那鬼怪却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就有些扫兴。走出电影院时,天已经傍晚。如同所有孩子在兴奋之后,都会出现情绪消沈,米尼忽然提不起劲了。她被阿婆牵着手,低头走在黄昏时分陡然拥挤起来的街道上。她穿了一条背带和一件粉红格子的衬衫,短发上斜挑了头路,用红线扎了一个小辫。她拖拖拉拉的,不肯迈开脚步似的。阿婆回头说:“走快点啊,你这个小孩!”她觉得阿婆的态度不够好,就更拖拉了脚步。阿婆将她的手往前一拽,她则把手往后一拽,阿婆就把她的手一摔,自己在前边走了,脚步急急的。她气坏了,可见阿婆动了怒,就不敢发作,也不敢被阿婆拉下得太远。

  这时,路灯已经亮了,她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她垂着头,翻起眼睛瞪着几步前面的阿婆,心里骂道:“死阿婆,臭阿婆。”将进堂的时候,她忽然一昂头,气鼓鼓地走到阿婆前面去了,率先进了堂,把阿婆甩在后边。她走进后门,穿过厨房。正是烧晚饭的时候,她感觉到邻居们停下了手里的事情在看她。“看什么看!”她在心里说,然后,走上了楼梯。她放重脚步,把楼梯踩得咯吱咯吱响,她想:妈妈就要出来骂她了,这才好呢!她心里有一股很痛苦的快,使她振作了一点。可是并没有人出来骂她。她扫兴地进了二楼前客堂,见房间里没开灯,黑地坐了两个人影:哥哥和姐姐。这时候她才觉得,今天一整天的事情都有些异常。哥哥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看书,鼻子快碰到书页了,姐姐坐在沙发上嘤嘤叽叽地哭。

  这一年,哥哥十五岁,刚刚入团。爸爸妈妈是最早把去香港的决定告诉他的,这使他感到奇大辱。在他思想里,在那样的资本主义的地方,父母一旦进去就变成了资产阶级,成了人民的敌人。他的共产主义理想就在这一夜之间遭到了灭顶之灾。开始他哭,以他那套幼稚而教条的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理论去说服父母,甚至还向学校团支部汇报并取得支持,以加强自己的信心。当这一切都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时,他开始了绝食。母亲不得不将饭送到校长跟前。校长将学生找到办公室,令他吃饭,他只得吃了。他吃饭的时候,母亲就坐在他对面哭,他不由也落下了泪来。窗台上爬了下课的孩子,默默地看着他们母子。他又羞又恼又绝望又伤心,心里恨死了母亲,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往下,和了饭菜,一起咽下肚子。他在心里和父母划清了界限,他说:我再不做你们的孩子了,我横竖都是的孩子了。可是,他也知道,他们是靠父母从香港寄来的钱生活。虽然阿婆不告诉他,汇款来的时候,就悄悄地拿了图章收下,再一个人跑到邮局兑钱。她想:你不肯吃父母的,就算吃我的,这总可以了吧!有一回,汇款来的时候,只他一个在家,邮递员在楼下一叠声地叫,把左邻右舍都叫了出来,告诉邮递员说,他们家似乎是有人的,大概睡着了。邮递员请邻居们代替签收,可他们说钱的东西是不大好代收的,假如是一封信的话,倒是可以的。邮递员只得又叫了一气,最终走了。他一个人躲在客堂里,紧张得牙齿打战。他从此变得非常自卑,觉得自己身都是污点。是团组织挽救了他,一如既往地信任他,把重要的工作交给他做,学期终时,还被当选为班上的团小组长。他以赎罪的心情努力学习和努力工作,十九岁那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本市一所重点大学。他不晓得他的父母从阿婆信中知道这一消息时,高兴得涕泪交流,深觉得这一世为牛做马的受苦都有了报偿。他们初来香港时,是投靠母亲的弟弟,弟弟在北角开了一个杂货店。到这时,他们自己才有了一点生意,搬到了九龙。

  哥哥上大学的那一年,米尼十二岁,姐姐十六岁。姐姐是一个性情极其平淡的人,平淡到了几乎使人怀疑其中必有什么深奥之处,其实什么也没有。在学校里,她的成绩没什么特别好的,也没什么特别糟的。同学之间,既没有要好的,也没有反目的。从没有一个专门的同学上门找她来玩,但在四个或五个人的游戏之中,总有她参加在其间。在家里,她并不讨大人喜欢,也不讨大人嫌。不像有的孩子,能使大人爱得要命,又能使大人恨得要命。三个孩子中间,哥哥是最被父母器重和喜爱的,米尼是受父母喝斥最多最烈的,她恰恰是处在中间。她长得也很平淡,叫人记不住,又常常会和别人混淆。可是,在文化革命开始,也就是她十七岁的时候,却突然地焕发起来。谁也没有料到,二楼客堂间里会成长出这样一个美人。她的单眼皮原来是丹凤眼,她的长脸型原来是鹅蛋脸,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样样都恰到好处。学校停课了,她就在家里,替代阿婆烧饭。阿婆老了,患有高血和关节炎,记越来越差,有时候,会将一个空的铜铫坐上煤气炉,开了大火烧水。那些日子里,每天上午九点时分,人们总会看见一个秀美的少女,坐在后门口摘菜。她漠然的表情使人感受到一股温馨的气氛,这是和堂外面轰轰烈烈的革命气象很不相符的。

  情活泼的米尼,在这个家里,是得不到什么快乐的。她敬畏哥哥,不敢与他有什么争执;若和姐姐有争执,姐姐总是会让她。唯一能与她纠的,只有阿婆。阿婆自从爸爸妈妈走后,脾气越来越坏,没有耐心,喜怒无常。有时候,明明是她自己找米尼玩笑:说:“米尼,阿婆带你去城隍庙吧!”米尼当然很兴奋,她却又说:“算了,不去了。”米尼就说:“阿婆赖皮,阿婆赖皮!”不曾想阿婆陡地一沈脸,厉声道:“谁赖皮?什么赖皮不赖皮?哪里学来的下作话?”然后就有很长时间不给米尼好脸看。而假如米尼取了前一次的教训,当阿婆又一次来邀她看戏的时候,回答说:“不去不去。”阿婆先是好言好语地惑她,她略坚持一会,阿婆就火了,说道:“不识抬举,倒反过来我要求你了?原来我是这样下呀!”说着就哭了起来。得米尼无所适从,最终她得出的结论是:阿婆是个精神病。她当然无法了解到阿婆孤独又苦闷,想找个人发,甚至于撒撒娇,可是找不到人,就找到了米尼。从此,米尼不再与阿婆罗嗦。她的天是那么快乐,又很自私,本能地抗拒别人干扰她的心情。因此,一天当中,她最讨厌的就是晚上。这时候,一家人不得不坐在一起,有什么话呢?什么话也没有。哥哥埋头看书;姐姐随了时下流行的风气,或者绣枕头套,或者织线袜,米尼脚上穿的全是这种袜跟往下滑的一张线票四团线织成的袜子;阿婆在方桌上算钱。她先将剩馀的钱点一遍,再把剩馀的数位除以剩馀的天数,就是即起至下次寄钱的日子,除法的结果便是以下天数里开销的标准。然后,再将自上次寄钱来至今为止的用度计算一下,得出过去的时间内平均每的花费。将以后的预算和以前的消费作一个减法,则可得出答案:今后的日子是要松于以前,还是紧于以前。这个答案将决定第二天的财政方针。这是每天都要进行的计算,因此这财政方针也就应形势而不断变化改进。有时候,米尼主动要帮阿婆计算却遭到了拒绝,因为这于阿婆是一项有趣的工作,就如智力游戏一般,不许别人剥夺。而有时候,当阿婆陷入一片糊涂无法自拔,反过来要求米尼的援助,又恰恰正是米尼最不耐烦计算的时候。于是,她们祖孙俩的关系便益恶化。到了最后,阿婆觉得米尼是她最大的敌人,米尼也认定阿婆是她最大的敌人。

  楼下东西两厢房内,住了一家四口。男人是方言话剧团的一名跑龙套角色,女人是家庭妇女,家里有一对女儿,大的叫小芳,小的叫小芬。姐妹俩特别喜欢吵嘴,吵起来不怎么烈,也没有什么采的言辞,只是一人一句,一人一句地来回拉锯。比如:“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或者:“十三点!”“十三点!”“十三点!”“十三点!”谁说最后一句,谁就是胜利,因此便无穷尽地反复下去了。米尼无聊的时候,就去依在姐妹俩住的西厢房门口看她们吵架,直看得昏昏睡。有一次,正无休无止时,只见她们的父亲,那一个经常在舞台上演演宁波裁,苏北剃头匠,或者山东籍巡捕的角色,忽然怒冲冲地从东厢房朝西厢房跑去。米尼急忙从门口跳开,踏上两级楼梯,心想:小芳爸爸光火了。姐妹俩不由得也放低了声音,她们的爸爸冲进西厢房。朝方凳上一坐,米尼心里一跳,姐妹俩静默了足有三秒钟。不料她们爸爸只是把一条腿往另一条腿上一搁,又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很感兴趣地看着她们,好像看戏一般,那姐妹俩只得又一句去一句来的进行了下去。米尼掩着嘴转身奔上楼梯,伏在扶手上笑得直不起。她天里还有一种特别能领会幽默的本领,什么事情是有趣的,什么事情是不大有趣的,她能分辨得清清楚楚。这使得小芳的爸爸很欣赏她,说她聪。在夏天的晚上,大家在后门口乘凉,这位滑稽角色有时会说一些故事,吸引了大人和孩子,笑声总是此起彼落。最终,他常常摸着米尼的头,说米尼笑得最在门槛。这位滑稽演员,在江湖上走了多年,运气一直平平。他的幽默才能,始终不能受到赏识,总是被派演一些小角色。而他并不费力地就将这些小角色演得惟妙惟肖,赢得意外的效果,于是就被认定是一块天生的小角色材料。渐渐地,他就将他在舞台上得不到使用的才能运用到日常生活中来,成了一个老少皆宜的滑稽角色,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快乐。谁家婆媳生气,谁家夫吵嘴,人们就说:去叫小芳爸爸来。而小芳爸爸果然来了,只在门口一站,吵嘴和生气的人就眉开眼笑了。他有时候会说一句很奥妙的话:“不是我有趣,是大家要我有趣。”他曾经带米尼和小芳小芬一起去看他们剧团的戏,看完戏后,米尼的感想是:这一台戏都不如小芳爸爸这一个人有趣。她将这话对他说了,他听了竟有些激动,眼睛都了似的。他久久没有说话,用手抚摸着米尼的头,米尼也没有说话。从这以后,米尼在心里就和他很亲。

  米尼给她的同学们讲的笑话,大多是从小芳爸爸那里批发得来的。小芳爸爸就像是她的快乐的源泉似的,任何愁惨的事情到了小芳爸爸面前,便全化为快乐了。有时候她在心里暗暗地想道:如果小芳爸爸是她的爸爸就好了。她自己的爸爸,还有妈妈,是什么模样的,却已经被她忘记得一乾二净。只是他们所在的香港,使她感到神秘,小心里隐隐地还有些虚荣。当她为自己家庭不够完美以及不够富有而感到自卑的时候,她就以这个来安慰自己。她想:我的爸爸妈妈在香港!香港,你们去过吗?可是,哥哥却绝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提起香港。她心里笑话哥哥:难道你不是吃香港的吗?嘴上却不敢半点。哥哥是唯一使她敬畏的人,这一辈子里,她不记得她还敬畏过别的什么人了。于是,她只得将这点虚荣埋藏在心里,当有人问及她的父母时,她就大有深意地沈默着,然后略略有些悲戚地说:“不知道。”同时,她还找了一个时机,与全班嘴巴最快的女生海誓山盟,将这秘密告诉了她,并说她是这世界上唯一知道秘密的人。仅仅到这一天的下午,这秘密已经人所周知。于是,她便对那女生说:你做了密的叛徒,我从此再不能相信你了。就此和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女生绝了。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米尼的爸爸妈妈在香港了。到了文化大革命,就有同学站出来,要米尼和父母划清界限。米尼回答道:“可以的。不过,请人民政府付给我生活费。”后来,有同学大约去做了一番调查,查明米尼的父母在香港是城市贫民这一档的人物,也是劳动大众,不属革命的对象,就不再找米尼的麻烦。而米尼却隐隐好像受了一个打击,自尊心受了挫伤,见了同学反有些躲避了。自此,同学们提起米尼的父母,也换了口气,先是说:“米尼的爸爸妈妈在香港,”然后说:“但是,”“但是”后面是省略号。米尼听到了,就在心里冷笑:无产阶级要不要翻身了?也有多事的没有眼色的人跑来邀她参加革命组织,她笑地谢绝了。她说她觉悟不高,生怕站错了队,听说现在革命队伍有好几支呢!人们听出她话里的骨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走开了。

  七○年,米尼要去安徽队落户了。走之前,她对阿婆说,她不在家里吃饭,应当把她的那份生活费交给她。阿婆恨恨地望着她,心想自己千辛万苦,竟喂大了一只虎,停了停才慢慢地答道:人家都是吃自己的呀!这时候,哥哥在江苏溧的农场劳动锻炼,每月已开始拿工资;姐姐早一年就分在了工厂,也有了铁饭碗。米尼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潜台词,不由恼羞成怒,涨红了脸,而她立即下了火气,反笑了起来,说:假如爸爸妈妈愿意给我饭吃呢?阿婆说不出话,脸皱成了一团。这些年来,儿子媳妇按期地寄钱来,她总是扣一些钱存着,以防不测。开始这钱是为了孙儿孙女,怕他们生病。慢慢地,孩子长大了,这钱就有些是为了自己的了。她渐渐地很怕自己生病,又怕自己会老,她觉得自己已到了朝不保夕的年月。在这茫茫人世上,唯一可使她感到安全的就是这些燕子衔泥一样积蓄起来的钱了。钱一点点积多了。她却反而觉得不够了,她积钱的热情益高涨。孙子在农场,自己的工资足够养活自己了;大孙女一月十八元时,她并不说什么,待到第二年拿到二十三元了,她便让她每月五元作饭钱。哥哥本来就忌讳香港来的钱,盼望自食其力;姐姐由于麻木,对什么都浑然不觉;米尼却将端倪看得很清,经常生出一些小诡计,迫使阿婆用钱。阿婆越是痛,她越是想方设法去挖阿婆的钱。看见阿婆脸皱成一团,她心里高兴得要命,脸上却十分认真,殷殷地等待阿婆的答复。阿婆说:“给你一个月十块。”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十五块,出口时却成了十块。米尼以这样的逻辑推断出了十五块这个数位,又加上五块:“每月二十块。”她说。阿婆就笑了:“你不要吓唬我啊,二十块一个月?到乡下是去劳动,又不是去吃酒。”米尼就说:“那也不是命该你们吃,我吃菜的。”她的话总比阿婆狠一着,最后阿婆只得让了半步,答应每月十七元。米尼心想不能把人得太紧,就勉强答应了,心里却乐得不行,因为她原本的希望,仅仅是十元就足够了。从此以后,爸爸妈妈从香港给阿婆寄钱,阿婆从上海给米尼寄钱,队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上一章   米尼   下一章 ( → )
米尼是由王安忆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米尼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米尼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米尼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米尼》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