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鸟是由张悦然写的言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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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誓鸟  作者:张悦然 书号:39322  时间:2017/9/5  字数:6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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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嚷道:“大家来看看呐,淙淙的男人是个太监!淙淙要嫁给一个太监!”

  “闭嘴!你不要胡说!”淙淙大声喝止,竭力维护着钟潜。

  “不信你就扒掉他的子看看!”那人得意洋洋地大喊。

  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钟潜的身上——钟潜浑身都在发抖,他恐惧地将双手护在裆前。

  那人身后还有几人帮腔,其中一个是刚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他将一只手高举,大声嚷道:

  “看看这个是什么吧?这是从小太监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木器,金黄的烫漆,雕着喜鹊梅花的图案,很是精细。这便是盛放太监的宝贝儿的小盒子了。那人挥着手臂,它如利器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伤口。

  众人一片哗然。在船上,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太监——他们身穿官服,吃喝都很讲究,说话语调奇怪,很难与人亲近,混在人群中,一眼便可分辨出来。没有人见过钟潜隐藏得这般好的太监——他的声线虽细,语调却很平淡,他穿布衣在船上做杂役,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年轻男孩。为了掩饰身份,他一定费尽了心机。

  青天白,众目睽睽。人们来不及笑,也许更多的是惋惜——这么干净漂亮的男子,看起来无可挑剔,可他竟然是个太监!

  淙淙愣在那里。

  钟潜又羞愧又气恼,脸涨得通红。他倏地从淙淙身边站起来,顺着楼梯,钻到最底层的船舱里。他知道那里有个堆放杂物的角落,见不到光。他用手开层层蜘蛛网,走进那个角落,将自己了进去。这样,他才觉得安全了一些。

  淙淙从那人手中夺来木盒。那理应沉甸甸的东西,掂在手中竟是这样轻。那人捏过的地方留下两个灰蒙蒙的手印,淙淙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擦拭干净。清漆依旧很亮,但木盒已经缺角,在外面的小块木纹上已经聚朽毁的气息。

  半夜时分,钟潜睡得昏昏沉沉,只听到淙淙低声唤他:

  “钟潜,钟潜。”

  他不应她,将头得更低。可是她已经看到了他。她穿过蜘蛛网,跨到他的面前,拍拍他。他再也躲不过了,这才抬起头,无辜地看着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隐瞒了你。”

  “那是你的秘密,你当然可以不说。”

  “可是这样却连累了你——他们会借此羞辱你。”

  “噢,这并没有关系。”淙淙伸出手,把他拉起来“反正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嫁人。”

  “是吗?”钟潜小声问,她这样说令他有些难过。

  “是这样,我一点也不想嫁人。”淙淙肯定地回答。

  “可是——这又为什么呢?船上的姑娘们有哪个不想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掉呢?”钟潜不解。

  “也许吧。但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是的,你和她们是不一样。”钟潜看着淙淙明亮如水的眼睛,喃喃地说。

  淙淙拉着钟潜,慢慢爬上楼梯,走到空的甲板上。走在后面的钟潜忽然低声说:

  “可是,我一直以为你是有些喜欢我的,也想过要嫁给我。”

  淙淙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他的脸又涨红了。她用力捏捏他的手:

  “钟潜,我不喜欢男人,也不打算嫁人。”

  “为什么呢?”他不走了,怔在那里。

  “男人都是自私、霸道、凶残的,他们和暴力、杀戮连在一起。”

  “…也并不都是这样。”钟潜说。

  “也许吧,但我懒得去一一分辨。我情愿去喜欢温情细腻的女子。”

  “你——你喜欢女孩?”钟潜大吃一惊。

  “是,我喜欢一个女的。”

  “她…她在船上吗?”钟潜小心翼翼地问。

  “不在,她和我走散了,我一直都在寻找她。”

  “原来如此。”

  “我在攒钱,等找到她,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淙淙坚定地说。

  钟潜震惊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脑中忽然闪过的念头是:倘若淙淙真的找到那女孩,恐怕也就不再需要他做伴了。

  沉默良久,钟潜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原本也是那些穿着官服、执行公务的太监中的一员。只是因为在船上看到你,喜欢得不行,才掩饰身份、乔装打扮,留了下来。”

  淙淙点点头,将他揽在怀里,安慰道:

  “好了,我知道了。可是现在,即便我知道了,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我们仍可以像之前那样。”

  “你还愿意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吗?”

  钟潜纤细的声音因为喜悦而发颤。

  “当然。”

  在甲板上,淙淙久久地搂着钟潜。她一只手从衣服里掏出烫金木器,悄悄进钟潜的衣袋里。钟潜只觉得衣衫沉坠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宝贝又回来了,这才有了几分精神。从此,这木器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直到许多年后他死去。

  淙淙从未放弃对迟的寻找。她找遍了潋滟岛的每一个角落,但凡有船停靠,她便上岸来找。有些岛上战火连连,到处是杀戮,纵使如此,她也都冒险去过。她只是想找到她,问一问她,当在难民营为什么要将她抛下独自走掉。她们是说过誓言的,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两年后,她们在潋滟岛的码头重逢。

  迟从一只小船上走下来,她从别的岛屿回到了这里。淙淙正与几个中国商船上的水手在岸边嬉闹。船刚刚靠岸,一路上陪伴男人们喝酒、赌牌,她身心疲惫,只期盼深夜早点来到,可以快些躺下睡过去。好在对于这些男人她早已应对自如,强颜欢笑亦不觉得辛苦。

  可是,迟,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女子犹如一缕头发忽然飘到她的眼前。可是她哪里还像个妙龄姑娘呢?身体臃肿了许多,披散着头发,拄着一拐杖走路。但她看起来依然安静肃穆,旁物仿佛都不能靠近。淙淙正与海员说笑,眼泪忽然涌出眼眶。她被唤醒了,为自己过着这样身不由己的生活而感到屈辱,麻木的身体顿时有了痛觉。

  淙淙冲过去,抓住迟。迟微微诧异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空茫地睁着。由于太用力,脆弱的眼睛慢慢渗出泪水。淙淙伸出手去摸那些水——她在哭泣。她在为她所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还是在为她们的重逢感到喜悦?

  一刹那间,所有憎恶都不见了,她原谅了她。她抱住迟,抚摸她柴草般干枯的头发。她怀中的女孩一动不动,乖顺地任她抚摸。

  此刻她们所在的海滩,正是淙淙最初发现迟的那一片——好像经历了一场轮回,然后又到了原地。逃亡的姑娘终于懂得了她的爱,回到了她的身边,淙淙百感集,然而她怀中的女孩却忽然抬起头,轻轻问道:

  “你是谁?”

  来不及惊喜,淙淙就发现一切都已经不同。她的眼前是一个神情恍惚的盲女,她看不到淙淙,辨别不出她的声音,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我是淙淙,你跟我走。”淙淙冷冷地说,不留余地。

  淙淙带迟回到船屋。房前还有一个小院,走入其中,迟闻到熟悉的花香——她知道这里种了淙淙最喜欢的曼陀罗。

  在难民营的时候,有一次她和淙淙走入森林深处的曼陀罗花丛,香味薄而至,使人浑身一阵酥软。可是那香味又令人罢不能,不忍离开。闻久了,她们就倚靠在一棵扶桑树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一觉醒来,浑身发汗,迟看见淙淙正紧紧抱着她,柔软的嘴像一朵垂下来的红色曼陀罗花贴在她的太阳上。

  迟仿佛落入了仙境,此刻正躺在一个妖冶的花中仙子的怀抱里。

  令人窒息的拥抱,像永无止境的梦魇绕在她的身上。当然,这拥抱,它是温暖而奢美的;可是,就像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华服,穿着它,仿佛走入光芒万丈的火焰中央。它仿佛能够摧毁人的意念,令人颓丧,并且从此沉溺下去。她试图挣脱她,可是却被她箍得更紧了。

  迟忽然发现,淙淙已经睁开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她的嘴慢慢从自己的太阳一点点移下来。她走了她脸颊上沾着的几滴水,然后继续向下移…吻到下巴,她轻轻地伸开牙齿,咬了一下。的。迟来不及反应,她的嘴忽然升起来,印在她的嘴上。她想要躲闪,可是淙淙的嘴巴是甜的,装一般…她糖,只觉得头脑阵阵晕眩。她不想醒来,她等来将她灌醉。直到淙淙的手像一只兔子从她的口钻进去,怦怦扰了她的心跳,她这才醒过来,生硬地将她推开。

  她们都很渴,张着嘴巴望着彼此。但梦已经做到了尽头,她们都变得很清醒。

  这件事的确恍如梦境一场。迟走入船屋的小院,感到这里曼陀罗花的香气比曾经那片曼陀罗花丛更盛。迟再度闻到粘稠的花香,觉得梦魇犹如藤蔓般向她伸过来,紧紧将她扣住。虚汗浸了她。

  “这曼陀罗花的香味太浓郁了。”迟说。

  “你喜欢吗?”淙淙的声音被花香送出去很远。

  “这样好像生活在幻觉里。”

  “是,我就是希望活在幻觉里,那样日子可以过得快一些。”

  “也许吧。”

  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路。越是走至深处,曼陀罗越是茂密,那些吊垂下来的花朵横亘在唯一的小石子路上,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这些花朵能麻醉,哪里痛,就将花瓣在上面,很快就好了。”淙淙忽然说“我常常将曼陀罗碾碎了泡酒喝,这样,我的心就能坚硬、麻木一些,不再那么痛了。”

  夜降临,船屋里挑起几盏吊钟状红灯笼,探在海风里,宛如猎头族挂在门前的几颗凄楚的人头;地面映出一片赤红的水影——像是谁吐出的最后几口鲜血?

  淙淙给迟倒了泡曼陀罗花的酒。她们一直对坐到黄昏。微醺之后,言语自然就多了起来。

  “你喜欢这里吗?”淙淙问。

  “很不错。”

  “这里所有的陈设都依照你的喜欢——我曾承诺给你一个这样的家,现在我做到了。”

  “曼陀罗花是你喜欢的。”迟说。

  “不,你也喜欢,它是属于我们的花。”淙淙纠正她。

  迟啜了一口酒,郑重地说: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些,建这样一个家你一定很辛苦。”

  “我还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迟的心沉了一下,轻声说:

  “就是为了给我造这样一座房子吗?”

  “不,我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浑浑噩噩,两年一晃之间便过去了。”

  长久的沉默。淙淙终于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象你在船上唱歌的样子。”迟微笑着说。

  “嗯,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那些男人一定很恋你,围着你团团转。”

  “差不多。还有呢?”

  “我还在想象你唱歌的样子,穿极其丽的裙子。”

  “是呵,每次我穿起那些裙子都会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欢那些漂亮的裙子。——还有呢?”

  “想象你喝醉了,站在甲板上跳舞。”

  “难道你没有想到,两年里我做过多少关于你的梦吗?”淙淙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迟。

  她总是那样咄咄人,毫不留情地将到角落里。

  迟又陷入沉默。

  “和我说说这两年来你经历的事吧。”淙淙又说。

  “没什么可说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说说吧。算是对我致歉。”淙淙抬高了声调。

  “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放过我吧。”迟凄然一笑,那双睁大的眼睛由于太过澄亮而显得不真实。

  迟缩在一把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双脚抱膝。淙淙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十手指竟然都被挖去了指甲,指端结着厚厚的血痂,双手叉时宛如开出一朵糜烂的花。一定有人对她施刑,淙淙想,这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她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目光又落在迟奇异的双脚上。找到迟的时候,她赤着脚,连一双鞋也没有。瞧瞧她把这双脚折磨成了什么样:指甲是黑色的,了泥垢,有好几颗已经落,血不再,伤口被厚厚的痂堵了起来。淙淙记得这双脚曾很美,浸在海水里,红犹如一簇珊瑚礁。

  淙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阅读迟的伤口,每一个伤口打消掉几分记怨,一个又一个,几分又几分…就这样,她原谅了她。

  淙淙走过去抱住迟,挣扎的内心在一个拥抱后落于沉实。迟的身体仍旧是烫的,她没有死去。旺盛的火焰藏在她的身体里,那是无法消磨的。

  曼陀罗花似乎起了效用,这一次迟没有抗拒。她捧起她的脸,亲吻她毁损的眼睛。她帮她挽起发,固定在脑后,抚摸她脑后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好吧,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回家了,我的红孩儿。”淙淙的声音像一种蛊。无数斑斓的小蝴蝶在迟的面前飞绕,她的脸庞早已绯红,笑地说:

  “我醉了。”

  迟的归来令钟潜猝不及防。虽然他一直都在帮淙淙布置船屋、寻找迟,但心中却始终以为这只是一个迟早破灭的梦罢了。所以当有一迟真的出现,他就意识到,破碎的不是淙淙的梦,而是他的。

  钟潜站在院子的外面,从镂空的砖墙望进去。她们自由自在地躺在大片的曼陀罗花丛中间。一切看上去很完,这应是淙淙期盼已久的时刻。院子里花树正密,环绕的水潺潺,在庭院的角落里,上好花梨木制成的木桌木椅靠墙放着,还从来没有人坐过。窗开着,卧室里的铜镜被黄昏时繁盛的晖光擦得铮亮,像困守在这里的月亮。榻上的棉褥是拿从土著人那里买来的新布做的,那么柔软的布,针脚细腻,整个岛上也难找到第二块。至于那两只锻面绣花的枕头,深红颜色与榻相配,但材质却是丝的,它们可是一个商人从中国带来的,潋滟岛的女人们是不会纺丝的。还有嵌着孔雀翎羽的屏风,绿蓝色的光渗进雕花的木头里,只在下雨时以及那些的早晨才一点点泛出来。

  可惜这一切迟都无法看到了。她不会知道,船屋里有多少件为她精心准备的物什。迟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些漂亮的玩意儿的完成还赖于一个叫钟潜的人的协助。他被彻底遗忘了,淙淙带着迟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关心过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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