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是由莫言写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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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食草家族  作者:莫言 书号:38655  时间:2017/8/16  字数:5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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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父亲说,天和地突然变得垂头丧气,好像一群努力工作着的下属受到上司的痛斥一样。这种零刀把人割死的把戏原来并不是什么创造。父亲说他的两位表哥沿着青石街道懒洋洋地向南走去,把垂死叫嚎着的大扔在桥头上,再也不管不问。父亲与他的二位堂兄弟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却像中了魔法一样,紧跟着天、地往南走。家家的狗都夹着尾巴怪叫着,根本不敢跑出家院。父亲说哑巴德高不断地捡起路边的石片,投掷到街道两侧我们那些叔叔伯伯家里去,好像他对这些自家的人有着深仇大恨。父亲说瞎子德重用竹竿探索着道路,走得像风一样快。

  他们一行走到村南,在当年我们的老爷爷抛弃二姑的虫巴蜡庙前停住。天挥打死一匹野兔,地打死一只肥胖的大獾。开剥兽皮、清洗兽的任务由德高承担,拢集柴草的任务由我承担。瞎子陪着天、地说话。

  父亲说等他拢来一大堆柴草时,听到两位表哥正在大笑。地用脚踢着瞎子的股说:“果然是好法子,明天就试试。”

  天说:“事不迟疑,吃过就动手。”

  父亲说他对那位阴险的瞎眼堂哥一向不满意,见他得到表哥们的赞赏,心里很不痛快。正好这时哑巴肩着剥去皮的獾、拎着褪去皮的兔,浑身水淋淋地走过来,父亲便对他做了几个手势,使了几个眼色,起了他对瞎子的腔怒火。父亲说哑巴把兽往草上一扔,便扑上去掐住瞎子的脖子。瞎子全无提防——有提防也难抵哑巴的蛮力——当场被按倒在地。天和地愣了半晌,才冲上去营救。他们每人拧住哑巴一扇耳朵,好不容易才把他挣起来。哑巴的手卡在瞎子脖子上不松,天用托子敲了哑巴的鼻梁——鲜血进——哑巴去捂鼻子,瞎子才算得救。父亲说瞎子脸色青紫,如果有眼珠,早就凸出来了,幸亏瞎子没眼珠。

  天伸手在瞎子鼻孔处,试了试。然后又骑在瞎子身上,用双手挤他的膛。瞎子长出了一口气,活了过来。

  父亲说地连了哑巴十几个耳光,哑巴捂着腮帮子,红着眼珠子,但始终未反抗。

  他们点着火,烧兽。烧得半生不,胡吃一通。吃后,天和地肚皮朝天躺在干草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

  父亲说天说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人一对一,一人头上顶颗星。

  地说那纯粹是胡说八道,譬如说我们随时都可以宰人,但并没有看到人死星落。天说那些流星不就是在落吗?地说那不是落,是星星搬家。

  半生不的兽在我的胃里翻腾着,父亲说,几匹野狗在草丛中潜伏着,伸着鲜红的舌头,盯着我们吃剩的和那些红殷殷的骨头。

  天和地争论够了星星又争论地上的石头,由石头又及庙上的瓦片,由瓦片又及蹲在庙顶上的乌鸦。他们的争论起初还有意思,后来就变得很枯燥。父亲躺在干枯的草上,迷糊糊地睡着了。

  父亲说夕阳西下、大地一片血红的时分,天把他揪了起来。天说起来起来,吃了睡足了,该干正事去了。父亲掉眼上的眵站起来,看到自己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他说他突然想起曾听老人们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于是他看到了天和地那格外清晰的大影子,有力地证明着这两位表兄不但是人而且是有大本事、大造化、大福气的人,父亲说影子重的人福气大,影子浅的人福气小。

  天和地散漫地往村子里走,父亲他们跟随着。临近村头时,傍晚的风吹得草梢点,那几株叶子金黄的栗子树干叶万叶婆娑起舞,好似树金蝴蝶。父亲说往常每到这时候,南北方向的青石板道上有很多捧着瓷大碗喝粥的人。现在连一条人影也没有,偶尔有一只野猫穿街冲过,身影油滑,好像一道电。父亲说他再次感到没意思起来,路过家门时,他甚至想逃脱掉,回到那跟堂姐妹们厮打闹的往日生活中去,但他没有逃脱。他感到跟着二位表哥寸步不离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当然并没有任何人给他下命令。

  一丝不挂的痴呆儿德强蹦蹦跳跳地在石街上出现了。父亲说痴子德强那时有十三岁,个子约有三尺高。他生下来就没穿过衣服,但那身却粉红色、油漉漉的,活像个人参娃娃。

  他拦住天和地的去路,咬着舌头说:“喝汤、喝汤。”

  连一直阴沉着丑脸的地也出了很温存的笑容。

  痴子德强继续重复着:“喝汤,喝汤。”

  天和气地问:“小表弟,到哪里去喝汤?”

  痴德强突然清楚地说:“跟我去喝汤。”

  天和地换了一个眼色,又低声咕哝了几句。然后,天一挥手,说:“跟他走。”

  父亲说他们一行五人,尾随着一丝不挂的德强,拐弯抹角,穿过幽暗的小巷,进入一个大门楼。父亲认出这是我们的七老爷爷的家。

  父亲说你们的大老爷爷和大老被处决之后,七老爷爷和七老就是家族中的尊长了。他们家里也有一条狗,是狼与狗的子孙,原来非常凶猛,用指头的铁链子拴着,天上飞过一只鸟,它都要蹿跳叫嚷,因为子太猛蹿跳太高,常常被铁链子顿回去翻跌筋斗。奇怪的是这条恶狗那傍晚竟然一声也不叫,缩在窝里哼哼着,像感冒了的人一样。父亲说那狗是被天和地这两个杀人魔头给威住了。狗通人,父亲说它知道天里的大镜面匣和地怀中的花机关不是好惹的。你蹦得再高,也蹦不过子儿;你跑得再快,难道就快过了子儿不成?

  父亲说七爷爷在院子里接他们。父亲说他们的七爷爷原是个红了眼不认亲属的东西,他是他们同辈中最小的,提笼架鸟,斗走狗,吃喝嫖赌,人世间诸般恶事都沾过边,平家斜着眼看人,家族中送他外号“七斜”可是那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七斜”竟戴着瓜皮小帽,穿黑缎子长袍,脸堆着笑,像村公所里的账房先生一样,点头哈地招呼他们进屋去喝汤。父亲说他们一行,痴子德强在前,依次是天、地、德高、德健,德重挟着马杆殿后,鱼贯而人,很像后来我们在电视机上看到的一队进入开幕式的运动员。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是个一脸大麻子的女人。父亲说他的七麻子虽然长相凶恶,但人却善良、和蔼、慷慨大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晚辈们吃了。父亲说他心里其实喜欢这位麻的。

  堂屋里已经摆好了桌椅。父亲说他们家族中房屋内部的格局差不多都跟大爷爷家一样,几百年也没有大变化。麻极丑的脸唬了天和地一下子,父亲说他看到天和地都缩了一下肌。麻亲热地上来,大声说:“好外孙,早听说你们来了,把我欢喜死了,快坐,快坐。”

  父亲说麻安排天、地入座之后,也不怠慢、疏淡他们。她逐一呼着他们的名字:“德高、德重、德强、德健,你们这四条小狗,都快坐下吧。”

  七爷爷进屋,忙不迭地端茶倒水。父亲说“七斜”成了这副模样,也算是威风扫了地皮。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倒了一巡茶,点燃了三羊油大蜡烛,自己也怯怯地入了座。

  父亲说麻端上菜来,七个盘八个碗,鸭鱼,山珍海味,把一张大桌子的。

  七老爷爷殷勤地劝酒劝菜。天优雅进食,地狼虎咽。父亲说天和地的手套不知是用什么质料做成,那么白那么光滑。酒过三巡,父亲说七老爷清清喉咙,对天和地说:“二位贤外孙,当年害你们母亲的事,我可是一点点都没参与,你们的七姥姥可以作证。”

  麻堆着脸笑说:“都是老大两口子的坏主意,杀了他们,正是报应。”

  天说:“吃饭吃饭,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我们这次回来,也不是要找谁报仇。”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听了天的话,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的肌松弛了许多,更加殷勤地侍奉天、地,像个重孙子一样。

  吃罢饭,麻端上几盘炒葵花子儿,说:“大外孙,嗑几个瓜籽儿香香口。我一开头就看不惯他们的习,只有驴才吃草,人吃草还算人吗?”

  地点点头,说:“你真明白。”

  麻连忙谦虚着:“明白什么,老糊涂了。”

  父亲说他根本没料到和平的形势会突然消逝——瞎子德重捂着肚子哀嚎起来——怎么回事,好孩子,怎么回事?父亲说麻关切地问着。瞎子说:酒里有毒!

  父亲说麻抬手扇了瞎子一巴掌,骂道:“放你娘的臭狗

  有毒单毒你?我看你小子是吃撑了。“

  大表哥说:“酒里没毒。”

  七老爷爷说:“还是大外孙聪明。”

  天说:“我聪明什么?我一点也不聪明。”

  父亲说天站起来,打着嗝走到麻面前,说:“七姥姥,你和七姥爷都听着,我有话跟你们说。”

  麻和七老爷同声道:“大外孙请说。”

  天道:“二位老人,你们俩年纪不小了,活够了没有?”

  麻道:“活够了活够了,活得够够的了!”

  天道:“那为什么还不想法死?”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一听这话,脸立时煞白了,嘴干哆嗦,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麻道:“大外孙,虽说是活够了,但阎王爷不来催,也就懒得去。”

  天说:“阎王爷这就来了。”

  父亲说你们的七老爷“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哀求道:“好外孙,饶我一条老命吧…你娘的事我真的没手…”

  地踢了他一脚,说:“起来,起来,横竖逃脱不了的事。”

  麻镇静地说:“大外孙,皇帝老子也不杀无罪之人,要杀我们,总得有个讲说。”

  天笑着说:“好一个糊涂老婆子,要杀你就是要杀你,还要什么讲说。”

  麻说:“你不说明白,我死也不闭眼。”

  天说:“那你就睁着眼死吧!”

  地一挥手,说:“找绳子去!”

  父亲说他堂兄弟几个积极地找绳子。麻抄起一把菜刀,说:“小杂种们,看你们哪个敢捆我!”

  天说:“不用捆了。”

  地说:“瞎子,我们不要捆她,还要她无法反抗,该怎么办?”

  瞎子说:“当头一,打昏她。”

  地说:“不好,不好!”痴子德强咬着舌头说:“把她的手剁掉。”

  天说:“你小子,一点也不痴嘛。”

  地说:“动手吧。”

  父亲说他与德高、德强一拥而上。麻挥着菜刀,劈得风响,跳着骂:“杂种,我先劈了你们!”哑巴躲闪得慢,耳朵被削掉一块。父亲说他灵机一动,抓起一个木头锅盖当盾牌,冲上去,麻一刀劈在锅盖上,拔不出刀来了。德强一个地滚龙上去,搂住了麻的腿,德高扑上去,扼住了麻的脖子。父亲说他对着麻的肚子,撞了一头,麻应声倒地。父亲说天从厨房里搬来一个剁的木墩子,放在麻身边,从木锅盖上拔下菜刀,对着地说:“你来剁吧。”地推让着,说:“还是你来剁。”父亲说他们俩推让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猜包袱、剪刀、锤比输赢,赢者先剁,输者后剁。天伸出巴掌,地伸出拳头,天赢了,先剁。他命令父亲他们把麻的手按在木墩子上。麻好大的劲头,像条母水牛一样哞哞地叫着,父亲说他们堂兄弟三个使了吃的力气都按不好她。地过来,一只脚踏在麻背上,说:“老实点!”麻顿时老实了。天举起菜刀,往刀刃上吹了一口气,然后挥臂刀落“喀嚓”一声响,麻一只手齐着腕断了。

  父亲说麻怪叫了一声,背虽然被地的脚踩着,还是罗锅了起来。

  血一股股地从断腕上冒出去。那只离了肢体的大手,在地上搐着。

  父亲说天把菜刀递给地。地接了刀,用更加干净利索的手段,剁下了麻另一只手。

  天说:“你们松手吧。”

  父亲他们松了手。麻困难地爬起来,失了双手,她的身体丧失了平衡,晃晃站不稳。豆大的黄汗珠在她的麻脸上滚动着。

  “小畜生们!狠心的小畜生们!”父亲说麻扯着喉咙骂着,挥动着双臂,像挥动着两子,黑色的血像热乎乎的急雨,在屋子里飞溅。一道热血淋在天洁白的脸上。天像被火烫了似的,怪叫了一声。父亲说天掏出一块布擦着脸上的血,气急败坏地下着命令:“快快快,按倒她,剁了她的脚!”

  父亲说麻闭着眼往墙上撞去,哑巴伸手揪住了她,并顺势把她倒在地。天和地把剁脚的任务交给了父亲。德高抢刀先剁,父亲说哑巴手大臂,劲头儿十足,一刀便剁断了麻的脚脖子,那只穿着缎子鞋的小脚单独立在地上,样子十分可怕。父亲说麻虽然面孔丑陋,两只小脚却裹得十分巧。父亲说轮到他动手时,那把菜刀已经被热血烫卷了刃子,所以他连剁了三刀也没能把麻的脚剁下来。剁到第三刀时,父亲说他忍不住的恶心,一股黏稠的东西从胃里往上翻。他扔掉菜刀跑到院子里,弯着呕吐。

  接下来,父亲说,天表哥让德高把麻扶起来。麻如何能站住?她的嗓门也降低了,趴在地上,大口地息着。天说:“瞎子,该你动手了,割掉她的眼皮吧。”

  瞎子摸索上来,从大表哥手上接过那柄牛角柄的小刀子,去割麻的眼皮。麻断断续续地说:“好孩子…给我个利索的吧…”

  瞎子镟去了麻的眼皮。麻哼了几声,就昏了过去。

  父亲说目睹了这一切的七老爷其实已被吓痴了。他瘫在墙角,身上散发着屎的臊臭。两位表哥令父亲他们在院子里挖了一个窟窿,把七老爷爷活埋了。

  父亲说土埋到你们七老爷爷脖颈时,他鼻孔血,眼球突出,脸色像茄子。天让痴子举着半截蜡烛照着明,自己掏出匣,对准你们七老爷爷的脑顶打了一。一股白脑子蹿了出来。

  父亲说,你们老爷爷这一辈的人就这样被拾掇干净了。天从痴子手里夺过蜡烛,在你们七老爷爷头顶的眼里,打着哈欠说:“累了累了,有活明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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