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是由莫言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食草家族  作者:莫言 书号:38655  时间:2017/8/16  字数:5660 
上一章   第二章    下一章 ( → )
我不是跟你说我跟着我儿子冲进了那片红树林吗?这是一次误的旅程,想起来就让人痛苦万分。关于那片红树林,说法极多,互相攻击,自相矛盾,也就等于什么也没说。我爷爷在世时,不知多少次警告我:千万不要到红树林里去。每逢夏日,树林子里就放出令人闻之醉倒的香气,十分惑我;我是爷爷的好孙子,一直恪守着祖训。

  爷爷死啦,死啦有多少年啦?在座的人无一能数算出来。

  四老爷和九老爷相继死去之后,爷爷就成了族里的首长,因此,他的葬礼是很隆重的。阖族的男女老幼都来啦,还来了一些外乡的亲戚。有一位个子矮小、患有哮症的人是从河对面凫水过来的。

  正值夏季,河里洪水滔天,水势湍急,他居然能凫过来,是半个奇迹。

  母亲让我称呼这个人为小老舅舅。我从来没到过外婆家,对这个小老舅舅的真实半信半疑。他身背两个去年的完整大葫芦,手里握着一束鲜红的玫瑰,一束七枝,每朵花都如海碗口大,花瓣层层叠叠,散发着醉人的怪香,无疑是珍奇的种子。母亲接了那束花,触到鼻子下嗅着。小老舅舅把葫芦摘下来,挂在爪树的斜枝上。母亲进屋去找来一杆十六两为一斤的旧秤,把那束花挂在秤钩子上称了称。

  七枝花总重量三斤八两,母亲对我说:

  “儿子,算算,每枝花重多少?”

  我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和算术演草本,想列一道算式。我有个很好也可能很不好的习惯,不论计算什么,都要把数字附着在形象上;我不善于抽象运算。有了这习惯,如要进行哪怕是十分简单的运算,也要先编出一道应用题。我开始编应用题,编题之前先告诉你一件事。不是事。是一首歌谣。也不是歌谣。是一个口诀。画扑灰年画的口诀:

  哗哗哗,一溜栽花;胡萝卜缨子芥菜疙瘩。大笔挥舞,小笔勾画,要想活快,就用扫把。

  你一定认为我是在胡诌八扯对不对?我们都奇忙怪忙,别哕嗦。

  这是形容我编应用题的速度惊人呀!我是如何编的呢?这样:

  有一天晚上,月亮还没升起来,星星早就出来了。蚊子们嗡嗡地叫着,屋子里刚刚掌起灯。俺爷爷蹲在丁香树下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俺娘、俺姑姑都在这块石头上捶布。爷爷吃了一个小银瓜,然后说:

  “你们都给我过来!”

  我们都过去,围绕着他站着,像众星捧月一样。这时月亮升起来,一群星星围上去。母亲问:

  “爹,您老人家有什么事?”

  爷爷暂时不回答。他双手抓着丁香树,使劲晃了三晃。黑色的丁香花粉升腾起来,宛如浓烟暴尘,把我们淹没了。好久我们才挣扎出来,重新见到清凉的月光。我鼻孔发,头晕;抬起一手指挖挖鼻孔,响亮地打一个嚏。大家一起打嚏。唯有爷爷不嚏,我的嚏最响亮。两只紫的大鸟拖着绶带一样的长尾巴,从屋子里飞出来,在丁香树上空盘旋着,鸟的尾巴翻来覆去地飘扬着。爷爷松开摇晃丁香树的手,一抹晚霞照亮了他的两只眼睛。

  母亲说:

  “爹,您老人家心里一定有事。‘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您心里的事从您的眼睛里出来啦!想瞒也瞒不住!俗话说,‘纸里包火藏不住,头上三尺是青天’!”

  爷爷悲悲凄凄地说:

  “孩子们,还记得我爷爷的爷爷是怎样把皮团长送到红林子里的吗?我给你们说过多少遍的!”

  记得。

  记得。

  他把皮团长放在青石牛槽里,用放了硫磺、雄黄、朱砂的温水冲洗得白白净净,然后抱到牛皮褥子上,晾干了。我们看到皮团长时,皮团长穿着黄呢子军装,马靴子锃明瓦亮耀眼明,全身捆绑着青草和鲜花。他用一把生锈的镊子,专心致志地拔着皮团长脸上的。什么眉毛、睫、鼻孔、嘴巴,见就拔,拔得一也不剩。后来又扎了十六个磨盘大的鹞子风筝,选了个刮和风的黄道吉,齐齐放起来。风筝们没命地往云端里钻。每只风筝都拖着一条长长的红绸飘带,飘带上用黄金丝线绣着“革命”字样。天“革命”飞舞。风筝的线连系着皮团长的身体。大家击鼓呐喊,眼见着皮团长就升腾起来。

  升到五十米高处便不再升高,悠悠地往前、往红林子上空飞翔。这时他从里拔出来,把风筝的连线统统打断。风筝们栽下来。皮团长也栽下来,大头冲下,双脚冲天。军帽头,滴零零旋转如飞轮。

  皮靴亮晶晶。鲜花啦绿草啦一律下垂。鲜花啦绿草啦一律上指。就像一颗璀璨的大流星。皮团长腆着一个大肚子,肚脐眼犹如一眼深深的井。他用丝瓜瓤子蘸着温水把皮团长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为他穿戴上黄呢子军装。军装上缀着镶嵌金丝的肩牌,肩牌上悬挂着丝线苏。苏下垂,在鲜花与绿草当中十分显耀。那天,遍皮团长一身的,是一种珍异的蓝眼睛花,粉红的花瓣上镶着耀眼的蓝边。这种花据说红林子深处才有。他为了装饰皮团长,难道进过红树林?

  他把一束束蓝眼睛花到皮团长的口袋里、钮扣与钮扣之间的夹里、军装领子与脖子的夹里、马与马靴的夹里;花束与花束之间连络着柔软的绿草。蓝眼睛花下垂着,有的落出来,在空气里漂流着。皮团长垂直落在红林子深处,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群金光灿灿的小鸟从林子中弹起来,好像重物砸在淤泥之中溅起来的泥巴。

  风筝们也挂在树枝上。不知不觉到了晚霞绚丽如火的时刻,那些树枝一如浅海里的珊瑚,美丽,坚硬,轻轻地呼吸着。温暖的沼泽风吹拂着风筝的飘带:革命革命革命…革命在晚风中飘扬。他把放风筝前线的牛膝骨纺锤抛进红林子里,砸在树枝上,啪啪地响。送葬的人都呆呆地立着,枯木朽株一般。那只白鹤向着晚霞深处飞去,终于变成了一个极小的紫点,又终于连紫点也望不到。众人一直延颈张望,状若鹄立,到了晚霞消失、一钩弯月挂在了山尖上的时候。

  母亲用戴着玉石戒指的手指,指点着环绕在丁香树周围、环绕在爷爷周围的我们,朗朗地说:

  “爹,有什么话您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您老人家繁殖的后代。”

  爷爷叹息一声,说:

  “你们睁大眼睛!”

  我们睁大眼睛,黑色的丁香花粉在我们面前飞舞,鸟的长尾在花粉里搅动,爷爷的眉毛上沾着一层花粉。

  他把紧攥着的双手捅到我们面前,笑眯眯地说:

  “你们猜猜看,我手里握着什么?”

  我们都摇头晃脑,表示猜不出来。

  爷爷对我说:

  “你来猜。”

  我说我也猜不出来;爷爷让我瞎猜胡猜。

  我说:

  “您手里握着金条!”

  “还是这个大头的孙子聪明!”爷爷夸奖着我,把双手张开,说“我手里有十金条。”

  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母亲笑着说:

  “爹,您是逗着我们玩呢!该吃饭啦,绿豆汤,贴饼子,还有油焖虾子,都是您老人家愿意吃的。”

  “你们看!睁大眼睛好好看!”爷爷执拗地命令我们。

  爷爷双手空空。

  母亲说:

  “您手里都没有一个,哪里来的金条!”

  爷爷哈哈一笑说:

  “你们果真看清楚啦?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都感到有些蹊跷。

  “那么,我要死了!”爷爷平静地说“我死了之后,你们要想法把我到红林子里去,活人万万不可进去。用风筝吊皮团长的办法万万不可再用。这个任务就由这位大头的孙子来完成。”

  说完话,爷爷仰面朝天倒在丁香树下,众人急忙上前去搀扶。爷爷已经咽了气。

  母亲率领我们哭起来。大家清一干嚎,无人落泪。我重任在肩,更是无心哭泣。

  怎么办?怎么办?谁给我智慧谁给我胆?爷爷说死就死,大热的天,尸体搁久了要腐烂发臭,万一引起传染病,更是了不得。我心急如焚。母亲安慰我:

  “孩子,别着急,慢慢思想。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蜂虿入怀,解衣去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今天夜里,你就坐在这丁香树下,想一个把你爷爷送进红树林子的办法,为了防止你不专心,我吩咐人把你捆在树上。”

  母亲说:

  “阿毒,把你大哥捆在丁香树上!”

  阿毒是我的三弟,幼年时受过我的欺负。他提起一荨麻草编成的绳子,毫不客气地反剪了我的双臂,把我和树干紧紧地捆在一起。

  母亲令人点起一盏宝贵的红灯笼来,阖族人排成大队,到树林子边上去放爆竹,哭泣。明月当空,万籁俱寂,蝼蛄吱吱呜叫,红树林里香气漾,与丁香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大河里洪水滔滔,母亲她们举着红灯笼,对着河对岸齐声高呼:

  “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

  河里水声很响,灰白的花像活泼的小兽一样疾速奔跑。

  长嘴的蚊虫叮咬我。我冥思苦想。爷爷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很像一位监考的老师。也是情急智生,一条妙计上心头,我说:

  “有了!爷爷,我们去雇架直升飞机把您吊进去!”

  爷爷摇着头说:

  “不好!不好!我怕汽油味!”

  “你还真难伺候,爷爷。”我不高兴地嘟哝着。蚊虫欺我手脚被绑,大模大样地我的血。

  “那么,用榴弹炮把您打进红林子,可是好?”

  “孽畜!”爷爷虬须如虿尾幡然上翘,咬牙切齿地骂我“亏你想得出!把你爷爷当成了弹!”

  “放开我吧!”我有成竹地说“孙子已经想出了一条万全之策,保您老人家舒服、快乐、满意!”

  爷爷看着我的眼睛,片刻之后,他点点头,赞赏道:“孙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天才!爷爷死也无憾啦!”

  爷爷躺在地上,又一次死去。

  我挣脱开荨麻绳子,感觉到胳膊上火辣辣的,荨麻的毒刺扎进了我的肌。母亲她们从河堤上回来了。看我喜面,母亲知我想出了办法,也高兴起来。大家就着灯影,在丁香树下开饭。为了庆贺我这么快就解决了重大问题,母亲亲手炒了一盘山蝎子,让我喝酒。

  山蝎子又焦又香,在我嘴里嚓啦嚓啦响着。爷爷在黑暗中吧咂嘴,听动静馋得厉害。母亲说:

  “爹,甭吧咂嘴啦,想吃就起来吃!”

  爷爷灰溜溜地爬起来,羞羞答答地蛇行到桌前,不好意思地说:

  “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东西。”

  母亲有些不高兴,说:

  “爹,您好没记!这山蝎子,您吃了没有二百斤也有一百斤,活着时您夸孝子夸贤孙,一死了,就翻脸不认账,扒出您的肠子来看看,只怕还有一窝蝎子没消化完哩!”

  爷爷脸上没光彩,了十几条蝎子,一句话不说,走到黑影里,再次死去。

  一只橘黄的鸽子扑棱棱地在我们头上打转。母亲说:

  “河北来信了。”

  斜眼的九姑举起一只手,让鸽子落在她的手掌上。她把它托到灯光里。鸽子着一个圆溜溜的球,咕咕地低语着,双眼像两颗金星。

  母亲从鸽子腿上解下信来,展开,就着灯光阅读。我刚把头凑上去想看看信上写的什么,母亲却把信放在灯火上点燃了。信纸变成了灰烬,母亲说:

  “你姥姥家来信,明天,你小老舅过河来吊丧。”

  爷爷在黑晤中嘴道:

  “真是好亲戚!”

  母亲说:

  “爹,没有您说话的资格!”

  爷爷不言语啦。母亲喂了鸽子几只山蝎子,拍拍它的球,鸽子箭一般向夜空中去,皎皎的月光里,传来一阵卢卢的鸽哨声。

  一夜无话。有话也不多。大家都睡觉,爷爷一人耐不得寂寞,每隔一个小时就来敲一次我的窗户,名义上是与我商量明天的事,实际上是无话找话,得我无限烦恼,忍不住对他发起了坏脾气。爷爷悲凉地说:

  “俗话说得好,‘死知府不如只活老鼠’,果然不假。活着时是爷爷,死了是孙子!”

  想想爷爷的话,也觉得有道理。我暗下决心,要是爷爷再来跟我谈话,我一定跟他耐心交谈,决不用恶言暴语冲撞他。但爷爷再也没有来。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他在院子里整夜出溜,还把丁香树摇晃得哗哗啦啦响。

  天一放亮,小老舅就来了,就像前边说的一样,他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哮不止,嘴青紫,目光呆滞。两个大葫芦一前一后搭在肩头,他是借助了葫芦的浮力才泅渡过来,河里洪水滔天,漩涡都如斗大,水里还有很多凶狠的老鳖,而且他还有严重的恐水症,所以他能过来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我们把小老舅舅奉为上宾。我们让他坐在爷爷尸体旁边的楸木杌子上,给他喝开胃驱寒的茴香酒。他也毫不客气,喝了一碗又一碗。母亲称赞他带来的那七朵特大玫瑰花。河对岸的玫瑰为什么这般大?河对岸的玫瑰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燃烧的火。七枝花总重三斤八两,十六两为一斤,试问:每枝花重多少斤?

  3斤8两=56两

  56(两)÷7=8(两)

  8两=半斤

  答:小老舅舅从河对岸带来为爷爷尸的玫瑰花每枝平均重半斤。

  我严肃地告诉母亲:

  “娘,每枝花重半斤!”

  母亲吃惊地伸出了舌头。
上一章   食草家族   下一章 ( → )
食草家族是由莫言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食草家族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食草家族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食草家族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食草家族》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