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是由莫言写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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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食草家族  作者:莫言 书号:38655  时间:2017/8/16  字数:6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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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队长从红马上跳下来,用蛇皮马鞭轻轻掸打着沾在呢马上的尘土和马腹上落下来的死。那是很早以前的一个春天,梨花盛开,蜜蜂飞舞,南风浓郁,广大而温柔的爱情如从天降,安慰着祖宗们的心,使善良的性格出光辉,恰如五彩玫瑰。浅蓝色的空气里飘着梨花的幽香,还有还有,玫瑰玫瑰香气扑鼻…金豆大外甥,还能再给我一支烟吗?年轻时据说能够把汉语成语辞典倒背如、老来哮不止的小老舅舅背倚着土墙,眯着灰色的大眼睛,敞着破棉袄,阳光曝晒着他脯两侧的肋条,肚脐眼里布皱纹,他对着我伸出一只虽然动过手术,但依然能够看出曾经生过蹼膜的手,用虽然是讨要但却不失尊严的态度说。

  我名金豆,是小老舅舅的妹妹生出来的儿子,现年二十八岁,喜欢漂亮女人,爱名牌香烟,其时在家养病,此病学名“疟疾”俗名“皮寒”系长嘴蚊虫叮咬后传染。穿着小老舅舅的光板山羊皮袍,金豆颤成一团。也是春天,梨花盛开,阳光强烈,古老的庭院里充溢着农药的味道。这盒烟给您了。金豆把一盒美国烟放在小老舅舅的肚皮上。支队长的模样您还能记得清楚吗?我问。

  那匹红马奇俊,刚拉来时很瘦,后来被黄胡子喂胖了。马正在换,沾了支队长一马。“啪啪啪”蛇皮马鞭打着黑皮马响。支队长细长身体、细眉单眼、嘴上无须,面皮白净、一口京腔,嘴金牙,会唱京戏、会拉京胡、会说洋文。小老舅舅着洋烟,鼻孔里着蓝色烟雾说个不休。支队长掏出一只金烟盒,啪哒一声点着火,烟卷在嘴上跳着,支队长高声说:

  黄胡子,把马鞍卸下晾着,把马牵去遛,等它打完滚,找把扫帚,扫掉它肚子上的死。它太瘦了,你到粮秣处领二斗黄豆,炒了喂它。黄豆太热,要掺些麸皮喂,你再领五十斤麸皮。尽快喂胖它!

  支队长叼着烟,说话时嘴不敢大开,靠鼻腔发音,因此瓮声瓮气。

  他把一盒香烟扔到黄胡子怀里,香烟弹跳在地,黄胡子低头看着烟,弯捡起来,把烟装兜里,从支队长手里接过红马,牵马走出庭院。

  那时的庭院就是现在的庭院吗?

  差不多,那时院墙上抹着石灰,现在石灰早已剥落,石头上长青苔,青砖烂成蜂窝,院墙快要倒了,要是今年夏天还像去年那样下大雨发大水,连这房子也要倒。那时候我跟着黄胡子住在东厢房里,支队长和她住着正房。红马也住在东厢房里,马槽安在东南墙角、土炕垒在西北墙角,锅灶连结在土炕南头,红马身长,尾巴像一匹绸缎,它每夜都把粪拉在锅台上。马粪不脏。马粪里有没消化掉的黄豆瓣,马粪里有一股炒黄豆的香味。黄胡子炒黄豆时,我蹲在灶前烧火,烧柴是豆秸,哔哔剥剥响,锅黄豆跳,也哔哔剥剥响。灶火烘着我的脸皮,我腋窝里流汗,黄胡子盘腿坐在炕沿上抽烟。红马被支队长骑出去了,马粪还摆在灶前,母进来刨食,寻找马粪里的粮食和马肚子里的寄生虫。

  小老舅舅对黄胡子说:“爹,豆糊啦!”

  黄胡子慢过来,抄起铁铲,翻翻锅里的爆豆。他的脸很长,一双大眼,几棵黄胡须,掀口黄长牙。这形状颇类马。我没见过这个黄胡子,他其实与我毫无关联。

  小老舅舅说,黄胡子拉马去遛时,他总是跟随在后——他总是想跟随在后,这要看黄胡子的情绪。黄胡子情绪好时,小老舅舅可以跟着看他遛马;黄胡子情绪不好,就回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小老舅舅。

  我那时八岁,长得没有一条狗大,黄胡子一脚就能把我踢出一丈远。

  但他轻易不踢我,他只是狠狠地盯着我,又宽又大的下巴哆嗦着,好像饿急了的马。看到黄胡子这样,小老舅舅就知趣地回来了。

  支队长进屋去了。支队长进屋之前,羞涩地瞥了黄胡子一眼,黄胡子牵着马往外走,根本不回头,屋里溢出玫瑰的香气。支队长的牛皮带上挂着一柄左轮手。支队长鼻梁上有时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手指上套着一只金镏子。拉京胡时他跷着二郎腿。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那时候红马顶多只有半膘,肚腹两侧有两大片灰黯的死,这是匹民间的瘦马,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匹了不起的好马。它身躯细长,尾巴像一匹光滑的绸缎,我刚才说过一遍啦?这匹马像那种身躯细长善于疾跑能够捕捉野兔的狗,高大雄壮的马未必是快马,就像高大威武的狗未必能捉住野兔一样。外甥,你还是感到冷?你蹲下,让我把布条给你紧紧。我蹲在小老舅舅面前,把扎着一红布条的左手腕子伸过去。小老舅舅紧着布条,把布条里着的七粒绿豆都紧进了我的里。截疟!截疟!我的手紫着,血通,腠理间充气体。黄胡子那时也发着“皮寒”外甥,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外祖父。

  我们村一百年前是一片荒草滩,常有人来放牧牛羊,野兔子成群结队。红色沼泽里有红狐狸,狐狸专吃野兔子。五十年前我们村有二十户人家,与吃青草的家族有亲戚瓜葛,纠不清。那时这所庭院很显眼,站在三十里外的马牙山上就能看到庭院的白色粉墙。大外甥,小老舅舅人不说细语,人其实比兔子繁殖得还要快,一眨眼的工夫,路上行人肩碰肩啦。不过你也别担心,天生人,地养人,周文王时人比现在还多,可也没人饿死。麦秀双穗,马下双驹,兔子一窝生一百,吃不完的粮食吃不完的,搞什么计划生育!外甥,黄胡子不是你的外公,我敢打包票!他是不是我的爹鬼也说不清;孩子不肖爹,娘心里有数。小老舅舅是穷愁潦倒,为了你两支洋烟,就陈茄子烂芝麻给你翻缸底?我哪里还有半点出息?你这个小畜生,三角眼吊梢眉,不是灾星也是太岁,小老舅舅惹你不起!

  黄胡子遛马遛到墨河边,离村约有五里路。三月梨花开,草地上一层矮草,好像栽绒毯。小老舅舅跟在马腚后,搐动着鼻子食马身上的汗酸味。马尾巴像一匹抖开的绸缎。第三遍啦,我的小老舅舅!后来红马胖得滚瓜溜圆,脖子像绸缎,但春天里红马只有半膘,外甥,休嫌哕嗦!人不说废话,母狗也能生麒麟。在河滩上,黄胡子拉马站住,沙土滚烫,河水半枯,出一片片生白碱花的卵石,有两块大卵石上蹲着三只绿嘴乌鸦,它们喝水,水里有蝌蚪,成群结队,忽聚忽散,像云朵一样。红马懒洋洋的,被头晒的。我穿着一身过冬棉衣,浑身黏糊,捂出汗来了。头发里有虱子,怪,奇,搔头,搔得“夸嚓夸嚓”响。黄胡子新剃过头,头皮绿油油的,像狗眼一样。他的眼珠也是黄的“黄眼绿珠,不认亲属”!其实呀他不坏,只是生着一副相。你见过他没有?他是哪年死的我也记不真切啦。

  是民国多少年来着?石头碾盘上涂了松香,孙家的儿媳妇走了尸,闹得乎,人人胆怯,拉屎都要结伴,野猫在墙头上嗥叫,就是那年他死了。死得好,活着也是受罪。不能说过头话,孬不孬我还叫了他一阵爹。

  “爹,这是匹公马?”小老舅舅问。

  黄胡子不答。

  小老舅舅问:“爹,这是匹母马?”

  黄胡子不答。

  黄胡子阴沉着脸打量那匹红马,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他把嚼铁进马嘴里,用力一勒,马嘴紧皱起来。马顿着蹄,摇摆着尾巴,鼻孔紧闭,圆睁着眼。黄胡子把铁嚼子往下用力地扯,马嘴低垂,吹拂地上尘土;黄胡子把铁嚼子用力往上一扯,马嘴朝天,向老天爷诉哭。

  上上下下,下下上上,黄胡子咬着牙,腮上绽瘦,死命折腾那马,马忽大忽小,身上忽而布皱纹,忽而又舒展开,一点皱纹也没有。汗水很快濡了马的皮肤,一圈一圈,像烂银子般闪着光。小老舅舅鼻尖上挂着汗珠,马眼里的悲哀的蓝色光线使他心中冰凉,他怒气冲冲,不计后果地扑上去,撕掳着黄胡子的手。

  “爹,马哭啦,你饶了它吧…”小老舅舅哭哭咧咧地说。

  黄胡子松开马嚼子,红马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它的后腿也随即软下去。红马卧在地上,长长的头颅平放在地上,颤抖的皮肤说明了马的悲痛,马眼紧闭,马嘴上着血,血珠儿挂在马的胡须上,像挂在草梢上的晶莹珠。

  黄胡子松开马嚼铁后,小老舅舅恐惧起来,他松开抓挠黄胡子的手,慢慢地往后退着,紧缩着脖颈,好像等待来自上方的沉重打击。

  他们隔马相望,马身上的汗酸味升腾开来,形成一道气味的灰白障壁。

  嗤——!黄胡子用嘴挤了一下鼻子,然后开颜一笑,低沉地唔唔着:“唔,唔,你过来。”

  小老舅往后退着,离开马的气味越来越远。

  “唔!唔!过来,你个杂种!”

  小老舅舅依然后退着,巨大的恐怖迫着他,孔闭,汗水断

  黄胡子拍拍手,耸身跃过红马,几步就冲到了小老舅舅面前。抓着他的脖子提拎起来他,黄胡子手爪凶狠,胳膊坚硬,恰如拎一只细颈酒瓶。只一甩,小老舅舅就跌落马前,淹没在马的汗酸里了。马腹一侧沙地上,暗红色的草芽纤弱得类似死人的卷曲发,草处爬着装死的绿背的茸茸小甲虫。小老舅舅又被黄胡子拎起来,他这次是拎着他的耳轮,只好痛楚地咧开嘴。小老舅舅,黄胡子是个六指?不知这话真假?六指搔多一道。大外甥,你是狗爪子抹墙,尽道道。

  外甥,你是吃钢丝拉弹簧一肚子勾勾弯弯。你这种烟就是盒好看,起来一股味,还是那么冷?

  小老舅舅,你鬼一样叫着。你从小生就两条罗圈腿,两扇招风耳,相书上说“两耳扇风,卖地的老祖宗”所以我一辈子穷愁潦倒,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就像黄胡子对待我一样,是人就想拧我的耳朵。

  梨花盛开,屋里溢出玫瑰的香气,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黄胡子拧着小老舅舅的耳朵。他把一双冰凉的大眼珠子抵近我的脸,好像要辨认一件什么东西。他嘴里也是一股青草的味道,好像骡马驴牛骆驼羊打嗝时逆上来的腐气。他却昧着良心骂我:“你这个吃青草的驴杂种!你是属鸭子的!属青蛙的!你这个生蹼膜的蛤蟆!”后来他把我的脸按在红马腚上,抹着我的脖子他把我的脸用力往马腚上撞,马的屎马的汗和我的唾沫鼻涕眼泪汗水混合在一起。

  直到红马从地上跳起来,他才放开我。我先救了马,马后救了我,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只因时辰未来到,我早就知道反动派没有好下场,不过话又说回来,黄胡子也不是多么坏的人。他嗤嗤地笑着,像顽童一样看着我,他对我好像没有一点怜悯心,好像对待红马一样。

  我的嘴破了,血濡染到牙齿上,好像红马一样。

  “唔!唔!什么味道?”黄胡子笑嘻嘻地问着。

  小老舅舅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在他稀脏的小脸上,冲出了一些白道道。

  “扒着马腚亲嘴,不知道香臭的东西!”黄胡子气汹汹地骂着。

  红马摇摇摆摆地走进黑石凸的河道中,垂下头水,马缰和嚼铁有的部分浸在酸溜溜的河水中,有的部分搁在生了白渍的黑石上。

  阳光毒辣辣的,河道里蒸腾着一股酸臭,蛤蟆和蝌蚪快要煮了吗?

  小老舅舅最担心的是红马把蝌蚪到肚子里去,引起肠胃炎,然后蹿稀泻肚,给清扫马厩带来困难。

  呵啾!黄胡子看了半晌太阳才打出一个响亮的嚏。小老舅舅看着黄胡子身后坚韧明亮的地平线,看着孤零零的深蓝色的马牙山和山上黑色的松树,松树的伤口上,凝结着金黄透明的油脂,冬天,白雪垒在树梢上,像一团团融化未尽的残云,春天冰雪消融,雪水汩汩漓漓淌,草地滋润,兰花开放,玫瑰开放,玫瑰玫瑰香气扑鼻。铁的雄鹰在空中飞旋,野兔惊惶奔跑,聪明的野兔是从不仓皇逃窜的,只须钻进荆棘丛中和酸枣丛中,鹰无可奈何,此谓望兔兴叹…外甥!你不冷了吗?

  小老舅舅,我不冷啦“皮寒”不是病,发起来要了命。你们吃青草家族中人,都有白做梦的毛病吗?我摇头叹息,耳道中似有鸣镝。

  后来怎么样了?我看到黄胡子鼻孔里伸出两撮焦黄的,一抖一抖的,像蝴蝶的触须,我猜想他的头颅里寄生着一个大的怪物,把他的脑浆子吃得干干净净,总有一天那怪物要把他的脑壳开、就像蛋壳破裂,孵出一只小;就像蛋壳破裂,钻出一条小蛇;就像蛋壳破裂,爬出一只小鳖。那黄的怪物夜不息地食着他的脑浆。

  他性格阴郁暴躁,都是被那物给咬的。我看着他掏出那盒烟,一层绿纸,一层锡纸,包着几十支白烟。这盒烟是支队长赏给他的。杂种!小老舅舅捏出一我送他的美国纸烟,轻描淡写地骂了一句,不知道他是骂支队长还是骂黄胡子,抑或两人都骂。庭院里梨花盛开。

  雨打梨花深闭门。村姑叫卖玫瑰花。杂种,小老舅舅说,腚眼里拉玻璃,明(名)屎(诗)不少嘛!

  我看着黄胡子黄胡子看着纸烟,头上顶着蓝瓦瓦的天,天上布鱼鳞云,云中鹤鸣尖利,从食草家族的红色沼泽深处传来。鹤唳九泉,声闻于天!小老舅舅,他抽烟了没有?他把那些烟出来进去,进去又出来,不知玩的什么把戏。我听到他在玩香烟时呼哧呼哧地气,嘴咧来咧去,鼻孔里那两撮金点点颤颤,他脑袋里那个食脑浆的怪物又开始折磨他啦。他把一支香烟进嘴里。

  到底是要了。不,他把烟吐掉了,好像那烟上有屎,他好像吃了屎,他嘴里好像有屎,他呸呸地吐着唾沫,好像吐着屎。后来他把手里拿着的烟也扔在地上,嘴里发出嗷嗷的野兽般的嗥叫,他在那烟卷上狂跳着,用他的两只穿着麻底草鞋的大脚,把烟卷踏成粉末,之后,他又把那些碎烟屑踢起来,沙尘弥漫,笼罩着他污汗斑驳的面孔。小老舅舅退出十几步远,蹲在地上,抱着肩头,胆怯地看着高大的黄胡子腾跳叫嚣。

  黄胡子趴在地上,像死去一样,只有一声两声小孩子般的泣从他那高大的身躯和大地之间发出时,才说明他还活着。马牙山背后是碧波万顷的大海,水汽升发,凝聚成白色的云团,像一座座高大巍峨的城堡,缓缓移动到草地和河上方,把绿油油的阴暗影子投下来,使绿草发黑河水发绿红马发黄,黄马垂首凝立,观赏着倒在河水中的自己的鲜明影像。小老舅舅这时注目在黄胡子的两只大手上,黄胡子变成了红胡子,红胡子的两只大手进沙土里,十指像从沙土里出来的植物茎。那个怪物又在静静黄胡子的脑浆了,云中响着生锈齿轮转动的嘎嘎声响,宛若天国里的开门声。云影之外,阳光灼目,青草新美如画,庭院醒目的一圈粉墙闪烁着扎眼的光芒。

  梨花开放,群蜂劳作、嗡嗡嘤嘤声里,玫瑰甘美如饴,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好久好久好久,小老舅舅说,他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爬起的动作逗人喜爱,天真纯洁一如半岁婴孩。他先把弓起来,然后同时往后收胳膊往前收腿,只有膝盖和双手着地,宛若一只大青蛙,憨态可掬。不好!他突然又趴下啦,肚腹和头面重重地趴在地上。我看出来他心里有真正的痛苦,不是假装出来的。孬好我跟他同睡东厢房,共同闻着红马的粪便味道。孬好我要叫他爹,我胆怯地走上前去,拉住他的坚硬的大手,说:“爹,我们该回家啦。”

  他顺从地站起来,用冰凉的、沾泥土的大手把我的小手攥住,有气无力地问我:“我要把你娘杀掉,你难过吗?”

  小老舅舅脸色灰白,心里好像并没难过,眼泪却突然到了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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