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宝刀是由莫言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老枪宝刀  作者:莫言 书号:38654  时间:2017/8/16  字数:16000 
上一章   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    下一章 ( → )
元朝的时候,我们那地方荒无人烟,树林茂密,野兽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据说还有一窝老虎。明朝的时候,朱元璋下令往这里移民,还把一些犯了错误的人撵来。这里人烟渐多,树林被砍伐,土地被开垦,野兽的地盘渐渐缩小。到了清朝初年,我们这地方就成了比较富庶之乡,树林更少了,野兽自然更少。到了清末民初,德国人在这里修建铁路,树木被砍伐净尽,野兽彻底地丧失了藏身之地,只好眼含着热泪,背井离乡,迁移到东北大森林里去了。到了近代,国家忘了控制人口,使这里人为患,一个个村庄,像雨后的毒蘑菇,拥拥挤挤地冒出来,千里大平原上,全是人的地盘,野兽绝迹,别说狼虎,连野兔子都不大容易看见了。大人吓唬小孩子虽然还说:狼来了!但小孩子并不害怕,狼是什么?什么是狼?大孩子在连环画上也许还看到过,小孩子脑子里就一团模糊了。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有一匹狼,深更半夜里,进入了我们的村庄。

  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吊在杏树的枝杈上。杏树生长在我们的同学许宝家的院子里,树冠庞大,身疤瘤,是棵老树。我们曾经蹲在树杈上吃过杏子。现在,狼被挂在我们蹲过的树杈上。今年的杏花已经落了,鹅黄的叶片间,密集地生长着茸茸的小杏。

  听到狼的消息时,我正在去学校的路上。同学苏维埃从学校的方向着我狂奔而来。我拦住他问:

  “苏维埃,你跑什么?是不是你的娘死了?”

  “你娘才死了呢!”苏维埃气吁吁地说“你这傻瓜,还到学校去干什么?”

  “上学呀,难道今天不上学了?”

  “还上什么学呀!”他说“都到许宝家看狼去了,都去了。”

  苏维埃不再跟我废话,朝着许宝家的方向跑去。苏维埃是个很不诚实的孩子,他曾经对我们说:快快快,快去生产队的饲养室里看看吧,那头蒙古母牛生了一个妖怪,有两条尾巴五条腿!我们一窝蜂窜到饲养室,才知道是个骗局。耽误了上课,老师把我们训了一顿。我们对老师重复了苏维埃的谎言,老师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到门外罚站。我们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枯燥的算术,他在门外对着我们扮鬼脸。我追着他的背影喊:

  “苏维埃,你又在撒谎!”

  “爱信不信!”他不回头,一边喊着,一边朝着许宝家方向跑去。

  我还在犹豫不决,就看到一大群人,从我们学校的方向跑过来了。人群中有老师,有学生,还有村子里的干部。

  “你们这是干啥去?”我问。

  我们班的体育委员王金美推了我一把,说:“走走走,看狼去!”

  她长了两条仙鹤腿,跑得快,跳得高,连男生都不是她的对手。我紧跟着她跑起来。她的步伐很大,她跨一步我要跑两步。她很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拉着我的手,我紧挪小腿跟着她蹿,就像骏马尾巴后的一头笨驴。

  我和王金美是许宝的好朋友。我们三个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看小人书。我有一整套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王金美有一整套的《铁道游击队》连环画。许宝什么书都没有,但他会刻图章,还会讲一些令人胆寒的鬼怪故事。许宝少年老成,额头上有抬头纹,咳嗽起来活像老头。看了《三国演义》,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整天说一些老谋深算的话,我们不高兴他这样,就骂他:妈的许宝,不许冒充诸葛亮!我和王金美叫他老许,他听了很喜欢。每逢星期天,我们就坐在他家的杏树杈上,或是看那两套看了几百遍的连环画,或是听他讲鬼故事。许宝的爹死了,许宝和他娘一起过日子。我们认识许宝的娘,许宝的娘也认识我们。我们认识许宝家房檐下那两只燕子,那两只燕子也认识我们。我们坐在杏树杈上看书入时,那两只燕子就蹲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上看着我们。我们还认识经常到许宝家来玩的小炉匠章球。章球脸色靛青,外号古巴人,也有叫他章古巴的。他阅历丰富,闯过关东,有一手锔锅锔盆的好活,据说能把电灯泡从里边锔起来。我们坐在杏树杈上,可以看到他坐在许宝家的炕沿上跟许宝的娘说话。

  等我们跑到许宝家的土墙外边时,院子里已经挤了人。后来的人还想挤进去,两扇不坚固的大门吱吱嘎嘎响着,连那个小门楼子也在摇晃。院子里一片哄哄的议论声,听不清楚人们说了些什么。只听到许宝大声喊叫:

  “都走吧,都走!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想看就回家等着去吧,没准今天夜里狼就到你家去!”

  听到了老朋友的声音,我们兴奋地大喊:

  “老许!老许!”

  “老许!老许!”

  老许不回答我们,我们听到他在院子里大声地骂人:

  “滚滚滚,都滚,把我们家的大门挤破了!”

  王金美发挥了她的体育特长,伸手抓住土墙头,一蹿,就上去了。

  我也跟着往上蹿,上不去,着急。老王,拉我一把!真笨!还是个男的呢!她伸手把我拽了上去。墙外的人受到我们的启发,跟着跳墙,许宝举着一把竹扫帚,挤到墙,对着墙头上的人连戳带骂:

  “混蛋!下去!下去!”

  除了我们之外,爬上墙头的人都被许宝给戳了下去。

  “老许。”

  “老许。”

  “还老许什么,”他把我们拉下墙头,说“你们带了坏头,把我家的墙头草都给毁了!”

  “对不起,老许。”

  “对不起,老许。”

  “别客气了,跟我来吧。”

  我们跟着老许,向杏树下挤去。

  “闪开,闪开!”老许头前开路,用扫帚把子鲁地戳着人们的股“闪开,闪开!”

  我们挤到杏树下,眼睛一亮,见到了这匹神秘的狼。

  我们看到它时,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倒挂在杏树的杈子上。它的头和我的脸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后边的人一拥挤,我的鼻尖就触到狼的额头。我从它的头上,嗅到了一股烟熏火燎过的气味。它的身体约有一米多长,全身的都是灰突突的。那条被拴住的后腿承受着它全身的重量,显得特别细长。它的尾巴与那条没被拴住的后腿委屈地顺在一起往下耷拉着,尾巴子正好遮住了它的眼,使我们一时也分不清它是公还是母。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只剩下半截,儿齐齐的,散着一撮长,好像是被人用铁锹铲掉的,或是让人用菜刀剁掉的。这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肚子两边肋条凸现,肚子瘪瘪的,看样子胃里没有一点食儿。当然,它被挂在树上时已经是条死狼,否则我怎么敢与它面对面呢?

  后边的人拼命往前挤,像一样。我的头先是撞到狼的头上,然后和狼的头一起被挤到杏树的老干上。狼头坚硬,宛如钢铁。王金美的脸和狼的肚子贴在一起,了她一嘴狼。狼正在褪,轻轻一捏,便成撮落。王金美呸呸地吐着狼,大声喊:

  “挤什么?挤什么?”

  老许推了我一把,说:

  “伙计,咱们上树吧!”

  我们三个轻车路,爬上杏树的枝杈,坐在习惯的位置上,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吊的狼和拥拥挤挤地看狼的人。当然也有人怀醋意地看着我们。苏维埃在人堆里踮着脚尖大喊:

  “老许,让我也上树吧!”

  “想上树?”老许轻蔑地说“那要绑住你一条腿,把你吊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人们能看到狼的就看狼,看不到狼的就仰起脸来看我们。有的人还趴在许宝家窗台上往屋子里望着,好像要窥探什么秘密。在人群里,我突然看到了班主任老师陈增寿,他个头很高,脖子特长,三角形脸上生了粉刺。看到他时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的严厉在我们学校是有名的,无论多么调皮捣蛋的学生,到了他的班里都变得服服帖帖。这家伙像驯兽师一样,掌握着一套驯服野学生的方法。我们私下里送给他的外号也叫狼。

  我低声对老许说:

  “坏了,狼来了。”

  “我已经有了对付狼的经验,我已经根本就不怕狼了!”老许大声地说,好像故意要让狼听到似的。

  “许宝,给大家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狼在人群里举起一只手,对着树上的我们摇了摇。

  树下的人们困难地扭回脖子,看看陈增寿,然后又举目看树上,七嘴八舌地说:

  “对对对,许宝,快给我们说说。”

  许宝好像还嫌不够高似的,手扶着树杈站起来。他起身太猛,头碰到上边的树杈,杏树的枝叶沙沙地抖,十几颗缺乏营养的小杏像雨点似的落在地上。我看到许宝布小疤的腿在打哆嗦。树下的人说:坐下说,坐下说,我们能看见你。于是他就坐回了原处。他清了一下嗓子,说:

  昨天夜里,我在东间屋里给王金美刻图章,从窗户外边刮来一阵风,把油灯刮灭了。我划着火柴把灯点燃,这时,俺娘在西屋里说,‘宝儿,这么晚了,还点灯熬油的干什么?’,‘给同学刻图章呢。’‘火油五三一斤呢,快睡吧!’。俺爹死得早,俺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不敢惹她生气,就吹灭灯,爬到炕上睡了。我刚要睡着,就听到俺娘在西屋里大叫一声。我没顾得上穿衣服就跑了过去。‘娘,怎么啦?’‘宝儿,宝儿快点灯!’我划火点上灯,看到俺娘围着被子坐在炕上,脸色像黄杏子似的。‘娘,怎么啦!’俺娘把头往墙上一靠,‘哎呀,吓死我了…’‘什么呀,娘。’‘你赶快端着灯,炕前锅后的照照,看看有什么东西?’我端着灯,炕前锅后的照了照,什么也没有。‘照了,什么都没有。’娘着急地说,‘肯定有东西,有个茸茸的大东西,在我身上,还用大舌头我的脸呢!’我端着灯,更仔细地把墙角旮旯都照了,什么都没有。‘您肯定是做了噩梦。’‘我还没睡着呢,做什么噩梦?’娘伸手摸摸脸,‘你试试,我的脸上还黏糊糊的呢!’,‘那肯定是您睡着了出来的口水。’‘放拉臊,我会出这样的口水?’…

  “我回到东间里,看着月光很明地从窗棂间进来,心里想着那个用大舌头俺娘脸的茸茸的大东西,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俺娘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比刚才那一声还要可怕,我顾不上穿衣服就跳下炕,跑到西间房里。俺娘哭着说,‘宝儿,宝儿,快快点灯…’我慌忙点着灯,看到俺娘用手捂着后脑勺子说,‘痛死我啦…痛死我啦…’我掰开俺娘的手,把灯凑近俺娘的头,一看,不得了了!俺娘的后脑勺子上,有四个像豌豆粒那么大的,上边两个,下边两个,出了黑血,看样子很深。俺娘将身体缩到炕角上,吓得浑身打哆嗦。俺娘打着哆嗦说,‘宝儿,一个大东西,一个茸茸的大东西…我说有茸茸的大东西,你非说没有东西…’俺娘被吓坏了,我心里也怕得要命,但是我一想,我是男人,如果我也怕了,那谁来保护俺娘呢?‘娘,你别害怕,我给您报仇!’我从房门上下门闩,紧握在右手里。我左手端着油灯,右手举着门闩,在屋子里搜索着。我搜遍了三间房子的每个角落,连墙角上的老鼠都伸进门闩去戳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堂屋的门是闩着的,即便是真有一个茸茸的大东西,它也只能在屋子里,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娘,什么也没有。’‘有,一个大东西,茸茸的,嘴巴里漉漉的一股臭气…’我心里纳闷,看来屋子里有个茸茸的大东西是肯定的了,有俺娘后脑勺子上的四个黑为证,但是这个茸茸的大东西到底能藏到什么地方呢?我心里怕极了,不管它是个什么样的大东西,如果我能看到它,我心里的怕还不会这样大,可怕的是我看不到它,但它又确实存在着。‘狗东西,’我大声喊叫着,‘我不怕你,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个狗东西挖出来!’俺娘缩在炕角上说,‘不是狗,不是狗!’我端着灯,在屋子里大声叫骂着,来来回回地走着,看样子我很野,其实我是靠这样子给自己壮胆呢,因为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无论什么样子的猛兽,说到底还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草了它就扑上来把你吃了;如果你不怕,硬对着它走过去,它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和王金美换了一下眼神。对,章古巴大叔的确这样说过,而且是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说的。那是在去年杏子黄的时候,我们三个蹲在树杈上吃杏子,章古巴大叔坐在树下抽烟,许宝的娘蹲在一块捶布石前,用一紫红色的槌槌打着一块白布。远处传来布谷鸟持续不止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近处是许宝娘的不紧不慢的捶布声,嘭—嘭—嘭—,嘭—嘭—嘭—;空气里是麦子花的清香气,混合进杏子的香甜和烟草的辛辣。章古巴大叔仰脸看着我们说:这三个孩子,处得真是义气。许宝娘说:俺宝儿孤儿一个,没有朋友怎么行?所以我再穷,这棵树上的杏子一个也不去卖,让孩子们吃。这两个孩子长大了,没准就是俺宝儿的左膀右臂。章古巴仰脸看看我们,坚定地说:我信!就是那天章古巴大叔给我们讲了许多东北大森林的故事,给我们讲了人跟野兽的关系,还给我们讲了狼的故事。章古巴大叔说狼虽然凶恶,但全身都是宝,即便是在关东,谁要能打到一匹狼,也要发笔不大不小的财。许宝问:在我们这儿,谁要能到一匹狼,是不是要发大财?章古巴大叔说:那是肯定的。许宝说:你们等着吧,我一定会打到一匹狼!许大娘对章古巴大叔说:这孩子,看闲书看痴了,就喜欢说一些魔魔道道的话。

  “我实在是有点累了,就把灯挂在门框上,一股坐在了门槛上。这时候,我的目光一斜,天哪!有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在黑的锅灶里闪烁着。我不由地大叫一声:‘娘,我看到了!’我举起门闩,在锅灶口挥舞着,嘴里呀呀地叫唤着。这时,俺娘也从炕上跳下来,问:‘在哪里?在哪里?’‘在锅灶里!’俺娘搬过一块面板,堵住了锅灶口,还用身体死死地顶住面板,生怕这东西跑出来。‘怎么办?宝儿?’我想起了《三国演义》,诸葛亮动不动就用火攻,点火,放烟,烧不死也熏死了。‘火攻,火攻!’我点燃了一个草捆,让火燃得很旺了,然后让俺娘把面板猛地撤了,我把熊熊燃烧的草捆猛地戳进了锅灶。我找到那俺娘用来捶布的大槌攥在手里,在灶门口等待着,只要它敢往外钻,我就一槌砸破的它的脑袋。俺娘忍着头上的痛,不停地往锅灶里续草,让灶中的火一刻也不熄灭。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野兽最害怕的就是火,不但狼怕,连老虎都怕。屋子里的柴草烧完了,俺娘就跑到院子里往屋里搬草。烧着烧着,锅上的盖垫突然冒起了白烟,一掀锅盖,发现锅已经红了。我们光顾了烧火,竟忘了往锅里添水。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只听得滋啦啦一阵怪响,一股白气直冲到房顶上去,把壁虎都冲了下来,掉到锅里烫死了。紧接着就听到锅里一声爆响,我家的铁锅爆炸了。俺娘哭起来:‘宝儿,锅炸了,咱娘两个用什么煮饭吃呀…’我的心中充了对这东西的愤怒,那时候我还不知它是一匹狼。我说:‘娘,咱豁出去吧,反正锅已经炸了,咱不能让这个狗东西好过,烤不死它咱也要用烟呛死它。’娘同意了我的意见。我们娘俩把一垛棉花柴都烧光了,积存的草木灰把锅灶里的。我们把半年的柴草都烧光了,把那个烤糊了的破盖垫也踩碎了进锅灶。我们的锅也烧化了,屋子烟气腾腾,呛得人不上气来。我说:‘娘,差不多了。’娘拿起一把破扇子,使劲往锅灶里扇着风,没烧透的草梗燃起青白的火苗,我知道这种蓝白火热度特别高,这也是章古巴大叔告诉过我的。后来草梗也燃完了,我抡起一张铁锨,猛地往锅灶里铲去。锨刃铲到灶底上,一股热灰从灶口飞出来。这东西不在锅灶里了。我说,娘,这个狗东西钻到炕里去了,而且百分之百是让烟给熏死了。娘说,你怎么知道它熏死了?万一熏不死呢?我说保证熏死了,我天天研究《三国演义》,知道这火攻的厉害。我用面板堵住灶门,板外又顶上一块捶布石。院子里的风刮进我家,感到特别清凉,我家像个刚刚停火的大砖窑,堂屋里热,西间屋里也很热。我娘的炕就像热鏊子似的,完全可以在炕上烙饼。炕上的苇席变成了黄,炕席下的垫草也焦糊了。我说娘您伸手摸摸您的炕,有多么热,那东西即便是铜头铁腿也活不了了。我说娘您到院子里凉快一会儿,我来揭开炕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俺娘还是不放心,她握着一把菜刀守在锅灶旁,万一那东西像孙悟空似的,掌握了避烟避火法,昏头昏脑地往外蹿,俺娘就会给它一菜刀。我搬走俺娘的铺盖,揭了炕席,抱走了铺草。铺草都酥了,一动就碎成粉末。我找了一把二齿钩子,把炕面上的泥刨去,掀开了土坯。一股子呛鼻的烟气直冲屋脊。俺娘攥着菜刀,双腿直打哆嗦。我掀开一块土坯,看不到那东西;又掀起一块土坯,还看不到那东西;我心里扑扑通通打鼓。见了鬼了吗?难道这东西变成青烟从烟囱里飞走了吗?又掀开一块土坯,我看到这东西的尾巴了。我举起二齿钩子等待着,只要它一动,我就给它一下子,决不客气。但是它一动不动,用二齿钩子捣它也不动,我才知道它已经死了。我说,娘,它已经死了。俺娘攥着菜刀,晃晃悠悠地进来,问:‘在哪里?在哪里?’我伸手扯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外拽了拽。俺娘一看到它,叫唤了一声,双腿一罗锅,就坐在了炕前地上。待了一会儿,俺娘问我:‘宝儿,这是个啥东西?’我想了想,说:‘娘,我看它是一匹狼…’”

  老许说完了打狼经过,一时没有人说话。众人的眼睛一会儿盯着杏树,一会儿又下移到狼身上。老许真不简单,与咬人的恶狼斗智斗勇,最后取得了胜利。我感到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跟我们拉开了距离。

  “许宝,你是一个勇敢的少年,我回去一定要把你勇斗恶狼的英雄事迹往上汇报,你自己要有点思想准备。”我们的班主任陈增寿说“许宝可以在家休息,其余的人回去上课。”

  陈老师往外挤去,有一些听话的好学生跟随着他往外挤。我看看王金美,看到她正在看许宝,我也看着许宝。许宝说:

  “你们别走,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不能同年同月同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死’吗?”

  “我们不走,老许,”王金美说“我们要好好陪着你。”

  这时,杏树下有人问:

  “许宝,光听你一个人吹,你娘呢?”

  “俺娘到章古巴大叔家治伤去了。”

  “是啊,”那人说“你娘的伤,也只有章古巴能治好…”“俺娘来了!”许宝激动地说“俺娘和章古巴大叔一起来了!”

  我们的目光越过土墙,果然看到许宝的娘与章古巴一起,从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走了出来。

  许宝的娘是个白脸长身的中年妇人,因为头痛,双眉之间捏出一个紫红的印子,长年不褪,好像点了一个大胭脂。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对我们态度和蔼,我们叫她许大娘。

  章古巴大叔的牙其实并不是很白,但由于黑得发青的脸色,他的牙看起来就特别白。

  章古巴大叔与许大娘站在一起,对比鲜明,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众人主动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们很顺利地来到了杏树下。

  “娘。”

  “许大娘。”

  “许大娘。”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又上了树?”许大娘仰脸看看我们,幽幽地说。

  她双眉间的紫印象一块葡萄皮,双腮上有一些红晕,好像喝了酒。

  有一个女人问:

  “许大婶,咬得重吗?”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汪着泪水,说:

  “连狼也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许大婶,让我们看看您的伤。”

  “娘,给她们看看,她们还以为我在撒谎呢!”

  “这难道还是件光荣的事?”许大娘抬头看看树上的我们,又转身看着院子里的人们“要不是我们宝儿胆大,我就被这个狗东西给祸害了…”

  她掀起脑后的发髻,显出了那片伤痕。那儿原本有四个深深的牙印,但此刻那四个牙印被一些黑乎乎的膏状物覆盖了。

  “痛吗?”

  “痛得我,说句丢人的话,痛得我放声大哭,大汗淋淋,衣服就像放在水里泡过似的…多亏了他章大叔的药,这药一抹上,就感到一阵清凉,虽然还是痛,但比不抹药时轻多了…”

  “章古巴,你的什么灵丹妙药?”

  “告诉你?告诉你我的饭碗不就打破了嘛!”章古巴笑嘻嘻地说“这是祖传秘方,你如果想知道,就跪下磕头拜师吧!”

  章古巴大叔从里摸出一把剪刀,一个小布口袋。他用剪刀仔细地剪下狼身上的,一撮一撮地放到小口袋里。

  “老章,你剪狼干什么?”

  “按说我不该告诉你这尖嘴猴腮的货,但是我不能不告诉乡亲们,”章古巴扫了众人一眼,大声说“乡亲们,宝儿娘去找我时,痛得呜呜地哭,像个小孩子似的,我拿出药给她抹上,是个什么效果,我不说,让她自己说,我看她也不用说了,事实就在眼前明摆着。这药,还是我闯关东时合下的,这十几年来,咱这周围十几个村子里,被狗咬了的,被猫抓了的,都到我那儿去讨药,都是药到痛止。这药我只剩下一个壶底子了,寻思着再也不能用我的药给乡亲们服务了。但天赐良机,药源来了!药源是什么?”他剪下一撮狼举起来,说“药源就是这狼!乡亲们,亲不亲,一乡人,今个我就把这秘方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大家,也为我自己积点德。把一两狼烧成灰,用一两蜂、二两香油,搅拌在一起。要用新竹筷子搅,左搅三百六十圈,右搅三百六十圈,再左搅三百六十圈,再右搅三百六十圈,一直搅到用筷子一挑,能拉出像蛛网一样的透明细丝,然后装进不透明的瓶子里,放到凉处就行了。乡亲们,我这秘方,要是卖给医院,怎么着也得卖个三百五百的,今天我把它无偿的贡献给大家了!”

  章古巴剪了一小袋狼,对许大娘说:

  “别说咱这大平原地区,现在,就是东北大森林地区,要匹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剪你这口袋狼,就算我给你治伤的报酬了,剩下的狼,我看你把它剪下来,合成药卖给医院,没准能让你们娘儿俩发点小财。”

  “卖药的不积德,积德的不卖药,”许大娘说“乡亲们,你们谁想合药,就过来剪狼吧!”

  “宝儿娘,”章古巴说“您这觉悟,真是没说的!乡亲们,谁要狼?俺老章今为大家服务!”

  “俺要一点!”

  “给俺剪点!”

  “俺也来点!”

  咔嚓,咔嚓,咔嚓…

  一撮,一撮,一撮…

  狼身上的被剪得七八糟,显得更加瘦弱,从上边往下看,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匹狼,一定会把它看成一条可怜巴巴的癞皮狗。

  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年轻妇女挤到前面来,要了一撮狼。她怀里那个拖着两道黄鼻涕、正在咿呀学语的小男孩伸出一胖嘟嘟的手指,指着倒吊在树上的狼,含含糊糊地说:

  “狗…狗…”

  章古巴大叔停住剪狼的剪刀,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小男孩。男孩的娘显得很不好意思,拍了一把男孩的股,说:

  “傻孩子,这不是狗,这是狼!”

  男孩把嘴里的手指拿出来,着哈拉子,指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说:

  “狗…狗…”

  男孩的娘羞得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看看章古巴,再看看许大娘。

  章古巴叹口气,把一撮狼给那个年轻妇女,说:

  “别说一个吃的孩子,这院子的大人,除了我以外,谁又见过狼呢?”

  “章球,你给我们讲讲狼和狗的区别吧,经这孩子一说,我也看着这东西像条狗。”白胡子赵大爷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说。

  “小孩子把狼看成狗,是情有可原的,可您经多见广的赵大爷把狼看成狗,就丢了眼力架了!”章古巴盯着发问的老汉,说“要说狼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狗的祖先就是狼。但狗和狼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稍微有点见识,就能分辨出来,”他用剪刀敲敲狼的脑壳,发出嘭嘭的响声“听到了吗?像敲小鼓似的,你们自己去找一个狗脑壳敲敲,听听能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为什么?狼是铜头麻秆!”他把剪刀揣进怀里,搬起狼头,让狼的脸朝向众人“好好看看,狗脸是什么样子?狗脸是那样的,可狼脸是这样的!”他用手掰开狼嘴,狼龇出两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狼牙是这样的,可狗牙是那样的!”他扯起一只狼耳朵,说“狗耳朵是耷拉着的,狼耳朵是支棱的!”他扒开一只狼眼“狼眼是绿的,狗眼呢?狗眼是什么颜色?谁能说出狗眼是什么颜色?”他抬头看着我们,问:“你们三个大学生,能说出狗眼的颜色吗?”

  我和王金美看着老许,听到老许低声说,黄,于是我们就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大声回答:

  “黄!”

  “对极了,狗眼是黄的!”章古巴大叔高兴地说“现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狼与狗的区别了。”他猛地放下狼头,还用力推了它一把,让它的身体在杏树下悠着。

  “章大叔,”一个脸雀斑的小青年挤到前面来,用手指指狼尾巴,问“俺有点闹不明白,您说它是一匹狼,俺看着它也像匹狼,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个呀,”章大叔用手拨了一下狼的半截大尾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你知道了狼尾巴的功能,这个问题也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说“我这辈子,最有价值的是东北十年,其余的都是白混日子。在东北,狼不叫狼,你们知道在东北狼叫什么?”

  我们在杏树上大喊:

  “章三!”

  “对,狼在东北叫章三,为什么把狼叫章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在东北问过好些个白胡子老头,请教为什么把狼叫成章三,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个叫法,为什么他们也不清楚。到东北的头一年,我在孙家大院里当马夫,睡到深更半夜里,听到圈里的猪吱吱地怪叫,与我睡在一起的车喝子马大叔一骨碌爬起来,对我说,‘小章小章,快快起来,章三来偷猪了!’我急火三的披上棉袄,提着一把铁锨,跟着马大叔就往掌柜家的猪圈那儿跑。马大叔提着他的红缨大鞭子跑在前,我提着铁锨跟在后。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个明晃晃的大银盘,挂在半天空,照着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镜子似的,连雪上的老鼠脚印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大老远就看到一个章三,用嘴咬着孙大爷家那头白色的大肥猪的耳朵,用那条大扫帚一样的尾巴,啪啪啪地打着肥猪的股。那头大肥猪没命地叫着,吱吱吱,吱吱吱,一边叫着一边跟着章三往桦木林子里跑。那情景真是好看极了。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打着猪腚,卷起一阵阵雪粉…好看极了,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到这情景就呆了,马大叔了一鞭,没打着章三,打在了猪腚上,这等于帮了章三的忙。马大叔说,‘小章,你还傻愣着干什么?上啊!’我提着铁锨冲上去,对准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家伙!”

  众人都了一口气,仿佛亲眼看到了章古巴铲断狼尾巴,救出大肥猪的情景。

  “现在,你明白了它为什么只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对那个雀斑脸青年说。

  雀斑脸青年点点头,因为兴奋,他的脸皮发红,好像一个布斑点的红皮鸡蛋。“可是,”他仿佛害羞似的喃喃着“咱这地方离长白山好几千里,它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它又是怎么样来到了这里?”

  众人都齐声附和着雀斑青年,并把充期待的目光投到章古巴的脸上。

  “这个问题吗…”他拖长了声音,好像被这个问题到了绝境,但马上他就提高了声音、焕发了精神“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个问题,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问题。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匹狼是来找我报仇的。”

  他的话仿佛是一撮盐,投进了沸腾的油锅,人们的口里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举起一只手,像一个权威很大的演说者,制止了人们的七嘴八舌。

  “你们应该看得出,”他用崛起的中指与食指的关节,敲了敲狼的头,说“这是匹老狼,两眼昏花,尾巴上的都发了白。它起码有了三十岁。狼的三十岁,就是人的八十岁。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岁的老公狼,就相当于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章三,老伙计,我以为逃回家乡,就把你摆了,没想到事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寻了来…”

  “老章,您的意思是说,这匹狼就是当年那匹被您铲断了尾巴的章三?”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不承认就对不起这匹狼,我不承认就埋没了这匹狼的光荣…”他脸都是激动不安的表情,眼泪汪汪地说“其实,我一进院子就认出了它。这个魔鬼,实在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敬了,十几年里你让我做了多少噩梦,从今之后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来,章古巴大叔绘声绘地向我们讲述了这匹断尾巴狼的故事,听得我们如醉如痴。他说,自从铲断狼尾之后,坏运气就跟他结了不解之缘。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烂碎,然后是马车上的皮绳被全部咬断,最后,那匹被孙大爷视为宝贝的大青马青天大白被咬断了喉咙。掌柜的生了气,撵了他的佃户。他说,我背着铺盖卷,走到树林子里,大声喊叫着:章三,你这个狗杂种!你有种就出来,老子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坏不是好人;狼暗中使坏也不是好狼!山林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着树叶子沙啦啦响。我知道章三就在树林子里藏着,我的话它全部听到,并且全部听懂,但是它不头。我背着铺盖往前走,这里待不下去了,只能到别的地方去找饭吃。掌柜的还算仁义,给了我三十块钱,算是我半年的工钱,按说我给人家糟蹋了一头大青马,人家一分钱不给也是应该的。我沿着林间小道向三叉子林场走去,听说林场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时候我还没有小炉匠的手艺,只能靠卖大力吃饭。走在林间小路上,我的心里的,总感到后边有脚步声,可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走着走着,忽听到树林子里扑棱棱一阵响,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定眼一看,原来是一群野在打架。我擦了把冷汗,继续往前走。树林子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里渐渐放松了。走到一处山泉时,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来喝点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断尾巴狼蹲在那里,脸冷笑地看着我。我倒退着,退到一棵大松树旁边,扔掉铺盖卷儿就往树上爬,断尾巴狼飞扑过来,猛地往上一蹿,差一点就咬着了我的腿肚子。等它再一次上蹿时,我已经爬到了它够不着的地方。我蹭蹭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树梢上。我怕自己掉下来,就解下带,将自己绑在树杈上。我坐在树杈上,紧紧地搂着树干。山风把树林子吹得呜呜响,松树摇摇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样。我低头看着树下的狼,狼仰脸看着树上的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如果不是用带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狼吃了。狼也有点烦了,它撕开我的铺盖卷,往我的被子上撒

  我知道它是故意气我,想让我下树去跟它拼命,我可不上它的当。别说你往被子上撒,你就是往上边拉屎,我也不会下树。但这样等到何时是个头呢?一天行,二天还行,三天四天都能,五天六天,饿也把我饿死了。但我听人说,狼可以一连半个月不吃东西,这样熬下去,最终我还是要死在它嘴里。天傍黑时,狼走了。狼走了我也不敢下树。我往四下里打量着,果然看到在灌木林子里,有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树,正好中了它的计。熬到太阳下山,月亮上山,树林子里处处都是暗影子。暗影子里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闪烁。这时候我更不敢下去了。这时我要下树,即使不被断尾巴狼吃掉,也要被别的山猫野兽吃掉,长白山大森林里可不止一匹断尾巴狼。这时,山风停了,所有的树梢都不动了。月光把树叶子照得像涂了一层银粉。夜猫子在树影子里喵喵地叫唤。我的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哗哗地出来。我知道断尾巴狼不会轻易放了我,心里一横,我就是死在树上变成人干,也不能让你吃了。想到此,我把自己更紧地绑在树上。月亮升高变小,但月光却更加明亮。这时,我看到一个特长的怪物从远处飞奔而来,近前时才看清,原来是断尾巴狼驮着一个三分像狗、七分像羊的东西。跑到树下,那个东西从狼背上下来,后腿坐在地上,举着两条短短的前腿,那模样活像一个袋鼠。我心中大惊,知道狼把狈搬来了。他特别对我们讲解,说狈是狼的军师,因为前腿太短,行动不便,平时待在狼窝里,由狼打食供养着;遇到重大事情,就由狼驮到现场。他说,狈仰起脸,往树上看着,月光照耀狈的脸,白白的,像一块面团。狈眼也是绿的,闪闪烁烁,好像墓地里的鬼火。他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没人看到过,被我亲眼看到了,说是坏运气吧,也是好运气。狈往上看了一会,与断尾巴狼碰了碰鼻子,好像是换意见。然后,狈就把鼻子扎在地下,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叫声,呜呜的,就像小孩子吹喇叭。他说这声音听起来不大,但传得非常远,方圆百里的狼都能听到。狼国里的规矩是,只要听到狈的叫声,不管多忙,都要赶来集合。他说大概有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三十多匹狼在大松树下集合了。新来的狼都走到狈面前,与狈碰碰鼻子,好像晚辈晋见长辈,好像学生晋见老师。把这套礼节完了,群狼就绕着树转起圈子来。它们一边转圈子,一边仰脸号叫着。呜———嗷———,呜———嗷———声音又尖又长,连月光都在哆嗦,幸亏我把自己捆在了树上,否则非掉进狼口里不可。它们折腾了一阵,看到不能把我从树上吓下来,狈就出了一计,让它们五个一拨,轮番啃树。树下发出狼牙啃树的咔嚓声,树梢在嗦嗦地抖动。我朝着老家的方向祷告着:娘啊娘,儿原本想闯关东挣点钱,回去好好孝敬您,想不到却在这里被狼给吃了…那些狼越啃越起劲,一片狼牙在月光下闪烁。我心里绝望极了,再的树,也架不住三十匹狼啃,何况还有狈在旁边给它们出谋划策。与其担惊受怕活受罪,还不如让它们吃了利索。想到此我就解开带,正想往下跳,就听到树林深处一声吼叫,震得大地都哆嗦。紧接着林子里响起了乎乎的风声,刮得那些枯树叶子沙沙地响。群狼停止啃树,都看着狈,狈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三跳两跳跳到了断尾巴狼背上,尖叫一声,断尾巴狼驮着它就跑,群狼跟随它们,如风而去。又一阵风响过去,枯树叶子卷在小道上。随后,我看到一只金黄的大老虎,懒洋洋地,一步一步地,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到了树下。我叫了一声亲娘,心里想,狼跑了,老虎来了,这下子更没有活路了…

  他从怀里摸出烟包和烟纸,不紧不忙地卷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起来。

  “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

  “老虎蹲在树下看了我一会儿,就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了。”

  我们蹲在杏树上,长长地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一伙挖参的人来了,把我从松树上救下来。我的腿弯着,像罗圈一样,伸不直了。我的手指像爪子一样,伸不直了。出了山林,我一天也没耽误,买了一张火车票,就上了火车。我坐在火车上,还看到这个东西追着火车跑。”他盯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感动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隔了十三年,你竟然翻山越岭地追到这里来了…”

  “狼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呢?”雀斑青年好奇地问。

  “狗的小金弟,就你事儿多!”他好像很生气,其实没生气,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告诉你们,狗鼻子嗅五百里,狼鼻子嗅一千里。幸亏咱这里离长白山一千多里,有它的鼻子闻不到的地方,如果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不足一千里或是正好一千里,乡亲们,我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它为什么不到你家去找你报仇,却到许大婶家来咬人呢?”

  “这个吗…吭吭…”他咳嗽着,说“我经常坐在你大婶的炕头上抽烟,留下了气味,另外,狼毕竟是老了,鼻子不太灵了,脑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灵了…”

  许大娘的脸上的红晕更大了,好像抹了一脸红颜色。

  “宝儿他娘,都怨我,给你招了祸,”他说“让你挨了咬,让你费了一垛柴火,让你炸了一口锅,还让你把炕掀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俺家也是该有这一劫。”

  “你和宝儿,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白受了这磨难,”他拍拍狼头,说“乡亲们,狼这东西,全身都是宝,狼皮,做成褥子,能抗最大的,铺着狼皮褥子,睡在泥里也不会得风。狼油,是治烧伤烫伤的特效药。狼胆,治各种暴发火眼,比熊胆一点也不差。狼心,治各种心脏病。狼肺,专治五痨七伤。狼肝治肝炎。狼子治各种痛。狼胃,装上小米、红枣,用瓦罐炖了,分三次吃下,即便你的胃烂没了,它也能让你再生出一个新胃,这个新胃,连铁钉子也能消化得了!狼小肠,灌成腊肠,是天下第一美味,还能治小肠疝气。狼大肠,用韭菜炒吃,清理五脏六腑,那些水泥厂里的工人,吃一碗韭菜狼大肠,拉出的屎,见风就凝固,像石头蛋子似的,用铁锤都砸不破。狼的门,晾干,炙成粉末,用热黄酒冲服,专治痔疮,什么内痔外痔内外痔,都是药到痔断,永不复发。狼脬,装进莲子去炖服,什么样的顽固遗症,也是一服药。狼眼治青光眼。狼舌治小儿口疮、大儿结巴。狼脑子,宝中之宝,给一金条也别卖,留着给宝儿吃。狼,大补气血,老关东说,‘一两狼一两参’。狼鞭吗,治男人的病。狼骨,治风关节炎,虽比不上虎骨,但比豹骨强得多。就是狼肠子里没拉出来的粪,也能治红白痢疾…乡亲们,你们买不买?你们不买,我就把它到县城里去卖。”

  众人相互看着,好像拿不定主意。

  “老章,卖什么呀!”许大娘说“你就把它收拾了,分给大家吧,没被它咬死,俺就磕头不歇了,还想靠这个卖钱?”

  “话不能这样说,你家受了这样大的祸害,总得找补一下。再说,这样的宝物,有钱也买不到的。”

  “算了,算了。”许大娘说。

  “不能算了,”他说“祸是因我而起,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看还是把它到县城里去,卖个好价钱,让你们孤儿寡母过几天好日子!”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肥水不落外人田,”许大娘红着脸说“还是分给乡亲们吧,有病的治病,没病的补补身子,也算俺娘俩积点德。”

  “他大婶,”赵大爷说“你同意把它卖给乡亲们就是积了德。章球,把狼皮给我留着,我出五块钱,少了点,但我这把子年纪了,你们就委屈点吧!”

  “这话说的,让俺脸红,”许大娘说“赵大叔,狼皮归您,钱俺是不要的。”

  “那不成,”赵大叔说“你挨了一口呢!”

  “我看这样吧,”章古巴说“您也别一个钱不要,您要是一个钱不要,赵大叔也不会要狼皮,三块钱,我斗胆替你做主了!”

  这时,一群苍蝇飞来,围着狼飞舞,发出嗡嗡的叫声。

  众人催促章古巴:

  “古巴古巴动手吧,别让苍蝇下了蛆,糟蹋了好东西!”

  “肥水不落外人田,”章古巴不错眼珠地盯着许大娘的脸,说“您这话说得多好啊!都说头发长见识短,我看您是头发长见识更长!”

  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章古巴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弓着,开剥狼皮。
上一章   老枪宝刀   下一章 ( → )
老枪宝刀是由莫言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老枪宝刀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老枪宝刀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老枪宝刀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老枪宝刀》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