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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书号:38646  时间:2017/8/16  字数:2531 
上一章   三 广场猴戏    下一章 ( → )
2000年元旦过后不久,高密火车站广场上出现了两个耍猴的人和一只猴子。读者诸君一定猜到了,那只猴子,是由西门闹——驴——牛——猪——狗——猴,一路轮回转世而来。这只猴子自然是雄。它不是我们习常所见的那种乖巧的小猴,而是一只身材巨大的马猴。它呈灰绿色,缺少光泽,犹如半枯的青苔。两眼间距很近,眼窝深陷,目凶光。双耳紧贴脑袋,犹如两朵灵芝。鼻孔朝天,大嘴开裂,几乎没有上,动不动就龇出牙齿,相貌十分凶恶。它身上还穿着一件红色的小坎肩,看上去十分滑稽。其实,我们没有理由说它凶恶,也没有理由说它滑稽,穿上衣服的猴子,不都是这样吗?

  猴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铁链。铁链的一端,连接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腕。不须我说,读者诸君也已猜到,此女就是失踪数年的庞凤凰。与她在一起的那位男青年,就是同样失踪数年的西门。他们俩,上身都穿着鼓鼓囊囊、脏得已经辨不清本来面目的羽绒服,下身都穿着破烂不堪的牛仔,鞋子虽脏,但都是假冒名牌。庞凤凰染了一头金发,双眉拔得细长如线,右侧的鼻翼上,穿着一只银环。西门的头发染成红色,右侧的眉楞上,穿着一只金环。

  高密近年来发展很快,但与大城市相比,毕竟还是小地方。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林子小了,许多鸟就没有。这两只“怪鸟”和一只悍猴的出现,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马上就有好事者,跑去车站派出所报告。

  众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围成了一个圈子,这正合了西门和庞凤凰的心意。但见那西门从背囊中摸出了一面铜锣“铛铛”地敲了起来。锣声一响,围观的人更多,场子很快密不透风。有个别眼尖的人,认出了庞凤凰和西门。但更多的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猴子,并不去看耍猴人的模样。

  西门把铜锣敲打得节奏分明,庞凤凰把在手腕上的铁链全部放开,给了猴子更大的活动余地。然后,她又从背囊里掏出些诸如草帽、小扁担、小箩筐、旱烟袋之类的道具,放在自己身边。

  在“铛铛”的锣声中,庞凤凰顿喉高唱,她嗓音嘶哑,但颇有韵味。以她为轴心,猴子人立,绕场行走。它双腿弯曲,步履蹒跚,尾巴拖地,目光左右顾盼。

  铜锣一敲铛铛铛

  叫一声我的猴儿听端详

  咱家在峨嵋山上得了道

  返回了老家要称大王

  咱给各位老乡耍把戏

  老乡们把咱来犒赏

  “闪开!闪开!”新近调到车站派出所担任副所长的蓝开放拨拉着围观的群众,用力往圈子里挤。他是一个天生的警察,在刑警大队干了两年便立了两次大功,年龄刚二十,就被破格提拔为车站派出所副所长。车站一带,向来是治安的重灾区,派他来担任副所长,足可见出局里对他的器重。

  你玩一个老头戴帽叼烟袋

  倒背着双手逛市场

  庞凤凰唱着,把一顶小草帽准确地抛到猴子面前,猴子眼手快,伸手捉住了草帽,随即扣在了头上。庞凤凰又把旱烟袋扔过去,猴子灵巧地往上一跳,抓住了烟袋,随即叼在嘴里。然后,它把双臂弯到后,弓着,罗圈着腿,脑袋歪来歪去,眼珠子滴溜转,真如一个闲逛的老汉。猴子的表现,引起一阵笑声,一片掌声。

  “闪开!闪开!”蓝开放往里挤着。其实,一听到群众报告,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尽管县城里早就谣传说西门和庞凤凰被蛇头卖往东南亚某国,一个当了劳工,一个当了女,也有说他们都在南方某市因毒过量而死的,但蓝开放内心深处一直能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存在,尤其是庞凤凰的存在。读者诸君当然不会忘记他切破手指让西门试验黄互助神发之事,那一刀,已经把他的内心表无疑。所以,群众一报警,他就知道是这两个人回来了。他放下手边的工作就往车站广场奔跑。他奔跑时眼前浮动着的几乎全是庞凤凰的影子。他见她最后一次是在祖母的葬礼上。那天她穿着一件洁白的羽绒服,戴着一顶线套头帽,小脸蛋儿冻得通红,像一个童话中的冰清玉洁的公主。听到她嘶哑的歌唱声,对待犯罪分子冷酷如铁的蓝开放,眼睛已经模糊了。

  你玩一个二郎担山追明月

  再玩一个凤凰展翅赶太阳

  庞凤凰把那两端拴着小箩筐的小扁担用脚挑起来,猛地往上一踢,表现出很高的技巧,扁担从空中稳稳地下落,几乎不偏不倚地落在猴子的肩头上。猴子先是将扁担搁在右肩上,小箩筐一前一后,这就是“二郎担山追明月”了。继而又将扁担横在脑后,两个小箩筐一左一右,这就是“凤凰展翅追太阳”了。

  咱把那各种花样玩了一遍

  请各位乡亲给犒赏

  猴子扔下扁担,接过了庞凤凰抛过去的一个红色塑料盘,双手捧着,向围观的群众讨赏钱。

  各位大叔和大婶

  各位大爷和大娘

  各位兄弟姐妹众乡

  给俺一不嫌少

  给俺一百呢,你就是观音菩萨下道场

  在庞凤凰的歌唱声中,人们纷纷将钱投到那猴子高举过头顶的圆盘里。有一分、二分、五分、一角、五角乃至一元的硬币,它们落在盘中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有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五元、十元的纸币,它们落到盘里几乎没有声音。

  当那猴子转到蓝开放眼前时,他把装着一月份工资和假值班补助费的那个厚厚的信袋放在圆盘里。猴子尖叫一声,四肢着地,口叼着圆盘,蹿回到庞凤凰身边。

  “铛铛铛——”西门敲了三下铜锣,像马戏团小丑一样,向着蓝开放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来说:

  “谢谢警察叔叔!”

  庞凤凰则把那信袋里的钱出来,右手捏着,往左手掌上有节奏地打着,对围观者炫耀着,同时摹仿着流行歌手唱红了的那首《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的旋律大声地、恶作剧地唱着:

  俺们俺们高密人一~个个都是活雷锋~~送俺一沓

  人民币~~做了好事不留名~~

  蓝开放把帽檐猛地往下一拉,急转身,分拨开众人,

  一言未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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