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重逢是由莫言写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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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战友重逢  作者:莫言 书号:38645  时间:2017/8/16  字数:7965 
上一章   第08节    下一章 ( → )
于是,守备区礼堂猩红的天鹅绒大幕便缓缓地拉开了。那是1977年八一建军节的前夜。

  我和钱英豪待在后台化妆室里,心中像揣着只小兔子,别别地跳。那时守备区有一个名为业余实则专业的战士剧团,逢年过节就登台演出几次,演出节目无非是独唱、舞蹈、对口快板、山东快书、相声、样板戏选段之类。战士剧团有一个专管报幕的女演员,个子很高,鼻子很大,嘴也不小。我们第一次见她是在守备团的简陋礼堂里,那时我们刚入伍半个月,在新兵连里睡稻草铺啃窝窝头冻得直清鼻涕,所以一进暖气融融的礼堂就像进了天堂。当这个高鼻阔嘴浓妆抹的女报幕员从大幕中钻出来时,我们都以为是仙女下了凡尘。心里想要是能找到这么样一个媳妇哪怕过一天死了也不枉为人一世。从来没见到过的强烈灯光照耀着她。她穿着一身新得发亮的军装,亮晶晶的黑皮鞋,线笔直,像刀的利刃。脯那儿隆得很高——后来我们在一起私下议论她这个时,钱英豪十分内行地说:你们统统外行,那是假的!我见过那玩意儿,一副驴遮眼里,上一斤多棉花,怎么能不高呢?——她脖子细长,像蒜苔一样。嘴红得透亮,鼻子雪白,眼睛是两大团漆黑、眉毛略有掉梢,额头也是雪白。尤其是那一头乌发高高地蓬着,蓬而不,亮得晃眼睛,不知抹了几斤桂花油——又外行了,钱英豪批评我们道,那是用的发蜡!上海造,钻石牌,四方形铁盒装着,一块二钱一盒,还还还桂花油呢,你以为她是地主的小老婆?地主的小老婆才用桂花油——这家伙,好像什么都知道,好像他是报幕员的化妆师,好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由着他信口胡说——她怀里搂着一束鲜花,有红的有紫的有白的有黄的,简直是五彩缤纷。那花鲜得呀像刚从枝上剪下来的一样——钱英豪这个杂种硬说花是塑料的——她搂着鲜花一出大幕,台下的新兵简直炸了营,起初是嗷嗷叫,一个军官站在过道里喊:不许叫,鼓掌!于是紧紧闭住嘴,发了疯样拍巴掌,拍得指头骨都痛了——钱英豪批评我鼓掌姿势不对,既费力手又痛发出的声音还不大。他说两只手掌弯曲成弧形,不要正对着拍,要十字叉着拍,这样两掌之间有一个空间,发出的声音特别大而且手还不痛。我一试验,果然他说得对。他得意地说:服气了吧?我说:服倒是服了,不过她一出来,我整个人都懵了,哪还顾得上去研究拍巴掌的姿势?他说:你这种人干不了大事。我问为什么,他说干大事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持头脑冷静——尽管没有几个新兵会像钱英豪那样研究鼓掌姿势,但掌声还是像一样,差点把礼堂的盖子给掀了。她一定很得意,因为她对着我们咧开嘴闪出两排白牙,腮上挤出两道沟沟,她在笑。这么多小伙子给她鼓掌她怎能不得意呢?掌声终于停息了,她迈着小碎步走到头上着红布的麦克风前,千娇百媚又一笑,然后启朱银齿,声音犹如叮咚泉水从嘴里出来:

  “敬爱的首长,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好!”又是一阵掌声,就像报纸上常说的那种“暴风雨般的掌声”这次我们改掉了农民习气,只拍巴掌,再也不嗷嗷叫了。她又说:

  “我代表守备区战士业余剧团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说到“敬意”时,她把声音突然扬上去,好像平地上突然冒起了一座高楼,好像河面上突然掀起了一个波,这一下犹如火上浇油,把我们煽得情似火,熊熊燃烧,还犹豫什么?还研究什么?鼓掌吧同志们!她又说:

  “亲爱的新战友,你们放下镰刀锄头锨镢二齿钩子,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走进革命队伍,扛起革命,鲜红领章两边挂,五角帽徽闪金光。我谨代表战士业余剧团向你们致以崇高的军礼!”

  她双手搂着那束鲜花,其实无法行军礼,我们对此表示充分的理解,鼓掌。她说:

  “新战士专场文艺演出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大合唱《我是一个兵》。”

  原来这场演出是为我们新战士准备的,当兵真好,当兵真有意思。她搂着那束鲜花钻到大幕里去了。原来这束鲜花也是献给我们新兵的,人多花少,不够分,分不好得罪人,所以她抱回去了。对此我们也表示充分的理解,鼓掌。然后大幕彻底拉开,军号吹响,战歌嘹亮。节目有采的也有不采的,其实节目已经无关紧要了,我的心整个地拴在了那报幕员的身上。现在,仅仅距那次演出一年半的时间,我和钱英豪竟然作为战士业余剧团的特邀演员,与她一起同台演出了!

  这时我们已经知道她叫牛丽芳,七三年的兵,原先在守备区医院当护理员,因为能歌善舞,被选到业余战士剧团。起初跳舞,后来因为摔了腿,改行报幕。我和钱英豪在黄县守备团的礼堂里演出过,那时大家都放松,台上战士演,台下战士看。这次可不行了,台上是专业人才(除我和钱英豪)演出,台下观众里有军队和地方的许多高干,我们不紧张才是怪事。我这人有个怪毛病,一紧张就想蹲厕所,真蹲到厕所里又没有景,一出来又不行。进进出出,反复折腾,闹得苦不堪言。剧团领导过来安慰我:“别紧张,像在黄县时一样,放松,彻底放松。”话是这么说,但我总放松不了,气得钱英豪一把捏住我大腿死劲地一拧,哎哟我的亲娘!痛得我在地下蹦了一个蹦(事后发现大腿里侧青了一大片),眼泪都出来了。说也怪,钱英豪这一下子,竟把我的毛病暂时治好了。我的肚子轻轻松松,心跳也变得有规律了,再也不用坐立不安、把两条腿像拧绳子一样拧来拧去了。只有大腿里侧火烧火燎地痛。我安静地坐下来,听着前台的动静。

  掌声停止,演出开始了。舞台上的巨大轰鸣被层层墙壁挡住,传到化妆室时,已变得很柔和,我竟产生了自己是待在透明的水里谛听岸上声音的感觉。这时曾受到我高度崇拜的报幕员牛丽芳提着一束鲜花进了化妆室。我和钱英豪借调到剧团还不到两个星期,见过几次未上妆的牛丽芳。她不上妆时脸色苍白,嘴破旧,双眼无神,眉毛稀疏,头发虽黑但没有光泽。初见时我根本想不到是她。那天是星期天,她反穿着军用棉衣,让珩线暴在外,趿着一双红色塑料拖鞋,端着脸盆,脸盆里盛着肥皂什么的,漉漉的头发里着一把粉红色塑料梳子,从澡堂那边走过来。钱英豪戳我一下说:

  “呶,报幕员!”

  我赶紧看他一眼,说:

  “不像吧?她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钱英豪说:“要是不是她,我把眼珠抠出来给你当玻璃球儿玩!”

  我又看了她一眼,说:

  “模模糊糊有点像。”

  “别的不说,你就看看她那嘴吧,我敢打赌,咱全要的女兵数她嘴大。”钱英豪肯定地说。

  当我遵照着钱英豪的指示,再次回头专门去看她那张大嘴时,却碰上了她那恶狠狠的目光,吓得我赶紧缩缩脖子,回眼睛,听到她在背后骂我们:

  “氓!”

  她的骂使人感到羞愧难当,因为我忽然意识到,不着彩妆的她更加令我醉,而最让我醉的竟是她那张大嘴。

  她提着上台报幕的那束鲜花依然是去年献给我们的那束花。她把它摔在桌子上,离着我很近。我看着那束花上沾着灰尘和化妆油彩,果然是束塑料花,钱英豪果然经验丰富。我不由地去看她,但她已把身体侧过了,将半个脸半个身体对着我们。她的脸上涂着浓厚的油彩,耳朵后边和脖子上的皮肤显得又灰又黄,这种对比使我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她从化妆桌上端起一只用绿色塑料绳编织套套着的果酱杯子,凑到边,轻轻地呷了一口水。杯子里有两枚黑黑的东西晃动着,钱英豪说那是治哑嗓子的中药胖大海。喝完水后,她又拿起一管红颜色对着镜子抹了抹嘴。她的舌苔焦黄,腮上有一些白色的小包从厚重的油彩中凸出来。这个像仙女一样在我的思念中生活了一年半的女人,现在竟然与我近在咫尺,我看到了她的永远无法被台下观众看到的东西。钱英豪竟然大模大样地问她:

  “老牛,我们的节目什么时候上?”

  她用舌头抿了一下嘴,斜看我们一眼,冷冷地说:

  “节目单上不是印着嘛!”

  然后她对着我们十分牛皮地皱了皱鼻子,狠狠地用白眼剜了我们一下,匆匆地跑出了化妆室。

  节目单上印着:

  滑稽小品:

  吃豆。

  表演者:

  钱英豪、赵金(黄县守备团战士)

  说实话,我们俩都不是浓眉大眼高鼻梁的英雄形象,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当了演员登了台,尽管是临时借调的。这件事纯属偶然:七七年节,怕新战士想家,连里要组织文娱晚会。指导员说“四人帮”都粉碎了,今年咱要解放思想,不再搞什么“击鼓传花”、“诗郎诵”等等老一套,大家开动脑筋、出点新花样,只要内容健康就行。好的节目推荐到团里会演,在大礼堂,尤其是新同志要各显神通,有本事不可就埋没了。

  指导员训话后,钱英豪找我,说:

  “赵金,咱俩出个节目吧?”

  “你别逗了,我这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见了生人脸就红,让我出节目,你还不如杀了我算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这个节目好演,不要你说一句话,只要你上了台,张着口等着就行了。”钱英豪狡猾地笑着说。

  “这算什么节目?”我纳闷地问。

  钱英豪笑着说:

  “这个你就不懂了。哎,我问你,还记不记得张老六?”

  “当然记得,”我说“咱跟着他割过草。”

  “吃过他烧的豆!”钱英豪特别强调道。

  张老六是我们村里的孤寡老头,秃头,小眼睛,罗圈腿,肚子鬼狐故事,以割草卖草为生,提到张老六,我的眼前立即展开了故乡那一望无际的荒草甸子,金秋时节,草梢黄了,草里盛开着野菊花,甸子香气浓郁。天蓝得令人目眩,蓝天上悬挂着白得让人头晕的云。我们赶着牛,跟着张老六,到荒草甸子里去。头上一片婉转的鸟鸣,地下奔跑着野兔子。到了甸子边缘,老六说:“孩儿们,偷豆子去吧!”我们一窝蜂扑到邻村的豆地里,每人拔一堆干透了的豆棵子,抱着,跟着张老六,牵着我们的牛,深入到草甸子中央。老六把我们偷到的豆棵子集中起来,吩咐我们去拾点干草。我们一哄而散,四下里拾来干草,集中到老六身边,老六把干草顺成一溜,把豆棵子均匀地铺上,然后在上风头点上火。火似一条龙往前走,噼噼啪啪豆爆响。火着到头,地下余下长长一条灰烬,个别的草梗还在扭曲着燃烧,冒着细弱的青烟,大批的青烟消散在草地里。适才的火焰烤得我们肚皮灼疼,焦豆的香味已从薄灰中散出来。张老六的秃头上汪着一层油,沾着几线白灰。我们都看着我们的领袖。他说:“下褂子来,都给我煽!”我们下褂子,煽煽煽!煽煽煽!煽走灰烬出青色的地皮和均匀地散布在地上的焦黄的豆。张老六烧豆的技术一等第一,不焦糊不夹生,又酥又脆,香气嘴。他说:“吃吧孩儿们!”嗷地一声我们扑上去,有跪着的有蹲着的,用最快的速度吃。有单手捡了往口里掩的。有抓起一把吹吹灰屑整把往嘴里掩的——这是我的方式,虽笨拙但实惠,缺点是经常把泥块、兔子屎之类的东西吃到嘴里去。张老六是吃豆的技术能手,他左右开弓,手指像啄米一般迅速。我们是把豆掩到嘴里,张老六是把豆远远地投进嘴里。他不用眼睛,全凭感觉,焦黄的豆粒百发百中地蹦到他的嘴里去。吃完豆后,我们的嘴巴乌黑,张老六的嘴巴灰尘不沾。钱英豪羡慕他吃得潇洒,跟着学,开始很慢,不几天后便超过了张老六。钱英豪心灵手巧,学什么会什么,上树、凫水、夹鸟、打弹弓,都是一高手。我也跟着他练这练哪,但什么也练不成…

  他找了一个酒瓶子放在窗台上,退后几步,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黄豆,对我说:

  “看着。”

  然后他把那些黄豆一粒粒地往酒瓶里投,虽然不是百发百中,但也是八九不离十。我很佩服但决不惊讶,我知道他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他说:

  “看到了?”

  “看到了。”

  “明白我的意思了没有?”

  “不明白。”

  “你真笨!”

  “我从小就笨,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我想咱俩出个吃豆的节目。”

  “怎么吃?”

  “咱俩上台,你张着口,我把豆粒一粒粒都投到你嘴里去。”

  我一听就火了,说:

  “你想用生黄豆死我?”

  他笑着说:

  “你个笨蛋,我到炊事班炒不就行了。”

  我担忧地说:

  “你能保证颗颗都投到我嘴里去?”

  “咱练练试试。”

  他让我背靠窗台站着,他自己退到墙,命令我:

  “张开口!”

  我张开口。

  “把嘴咧大点。”

  我咧大嘴。

  他摸出黄豆,投过来,黄豆打到我的鼻子尖上。

  “你别瞎胡闹了!”我摸了一把鼻子说。

  “第一颗不算,人家炮兵打炮还允许试三发呢!好伙计,张大嘴,让我练练。”

  我仰起头,张开嘴。

  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一粒黄豆,稍微一瞄准,嗖一声,那粒黄豆果然恰好飞进我的口腔。连续投了十几颗,除了有一颗打在我嘴角上弹落在地外,其余的发发命中。这时正好副指导员进来,一看这阵势,问道:

  “钱英豪,你又拉着赵金搞什么鬼名堂?”

  钱英豪说:

  “报告副指导员,我们俩正在排练文艺节目。”

  副指导员说:

  “什么文艺节目?”

  钱英豪说:

  “吃豆。”

  我把嘴里的黄豆吐出来攥在手里,看着钱英豪对副指导员连说带比划地讲解着我们的节目。钱英豪说完了,副指导员歪着嘴笑道:

  “你这小子肚子歪门道!你们表演一下给我看。”

  钱英豪又把几十颗黄豆扔到我的嘴里,这次是每发必中,没有一颗瞎的。副指导员也不由地赞叹道:

  “你小子,在这儿当兵真是屈了材料,应该把你送到杂技团里去!这个节目基础不错,来来来,咱把它提高一下!”

  副指导员很有文艺细胞,他让我不要僵立不动,要主动配合钱英豪。副指导员说:

  “这个节目有两个方面的要求,第一方面的要求是针对钱英豪的:你要练到不论从什么角度、不论用什么姿势,都能把黄豆投到赵金嘴里去。第二方面的要求是针对着赵金的,赵金要练到能用嘴巴接到不论钱英豪从什么角度,用什么姿势投过来的黄豆的程度。”

  “副指导员,”我担忧地说“那我不就成了一条大黄狗了吗?”

  副指导员笑着说:

  “可以用狗的意识去练,但你不是大黄狗。”

  “副指导员,能不能让炊事班把黄豆炒?”我问。

  副指导员潇洒地说:

  “没问题,先炒十斤,用完再炒。”

  我们的节目在连里引起轰动。到团里又引起轰动。据说我们那个不识字的大老许团长说他的从哪里招来这样两个怪兵,简直是成了。我们在团部礼堂演出时,观众席上有一个女人是战士业余剧团副教导员的家属,她把我们的表演情况告诉了丈夫…就这样,我们坐在守备区礼堂的化妆室里了。

  前台主任冷漠地通知我们:

  “《吃豆》准备上场。”

  我和钱英豪走出化妆室,站在一道侧幕后,与千娇百媚的牛丽芳站在一起。舞台上正在表演着陕北秧歌剧《兄妹开荒》,男的侉声侉气,女的尖声尖气,脚后跟跺得舞台上的地板扑通扑通响。牛丽芳斜着眼看我们,我感到她的眼神里出对我们的轻视和仇恨。

  《兄妹开荒》演完了,两个演员气吁吁地走到后台,正为一件什么事在低声拌嘴。台上开荒,台下吵嘴。牛丽芳闪到舞台上去了,我清楚地听到她向台下观众说:

  “下一个节目,滑稽小品:吃豆。表演者:钱英豪,赵金。”

  掌声响起。牛丽芳闪进来。我还在发愣,钱英豪推我一把,说:

  “上台呀!”

  我们来到战士剧团后,剧团的编导帮我们把节目加工提高了不少。在连里在团里的表演基本是即兴的,扔多少豆没数。有一次钱英豪投到我嘴里的黄豆足有半公斤,我来不及细嚼——他的豆像机子弹般到我嘴里,为了不出疵漏,我只好囫囵豆。下了台肚子整夜发,崩崩崩大放响。业余剧团的编导规定我只吃四十九颗豆,每七个豆为一个单位,每个单元有固定的形体动作,又清楚又简洁。哪一个豆从什么方向飞来我心中都有数,可保万无一失。导演还给我们换了服装,我扮成老农:头扎白巾,上穿对襟褂,下穿扎腿,足登二道鼻布鞋。钱英豪扮成顽童:上穿红坎肩,下穿绿子,赤着脚,头上起一撮,扎成一冲天小辫。整个一副马戏团小丑打扮。那四十九颗豆装在他脸前的小布袋里,袋口用猴皮筋系着,以防蹦跳时颠出来。战士剧团的编导说我是钱英豪的爷爷钱英豪是我的孙子,我们俩表现吃豆的过程也就是祖孙嬉闹的过程。

  那时思想刚刚解放,舞台基本上还是由工农兵形象占领着。我和钱英豪一上台,台下就响起了一阵古怪的笑声。第一组七个豆是我坐在椅子上,仰起脸,张着嘴,钱英豪站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把豆子一粒粒投到我的嘴里,颗颗香甜,粒粒命中。台下一片掌声。第二组七个豆是我站着,钱英豪坐着,把豆投到我嘴里,粒粒命中,颗颗香甜。台下掌声一片。我们来了情绪,忘了拘谨,随机应变,小花样百出,突破了战士剧团编导为我们编织的圈套。钱英豪这小子早就有阴谋,在那只小口袋里装了起码一百颗豆。最精彩的一颗豆是这样吃法:我们俩背对着,距离五米半,我仰面朝天,他捏着一颗豆,从他的头上高抛起来。我等待着那颗豆,我在仰望那颗豆,我在盼望那颗豆。舞台上炽亮的天灯刺得我眼睛难受。它来了,像个金色的小甲虫。这颗豆扔得准确无比,凭感觉我知道它会掉在我嘴里,根本不要我用嘴修正。一转念间它就落在我的舌尖上了。台下的掌声和笑声十分热烈,我脖子硬了,眼睛花了,肚子了,老孙子,饶了爷爷吧。钱英豪往大肥里一伸手,又拽出一袋豆子来。足有一千粒!我可不管你了,孙子,爷爷我飞一样蹿到后台去了。钱英豪追下来。这是即兴创造,后来据团长说这样结束十分有趣。前台主任喜笑颜开跑过来,拉着我们往前台推,舞台下像烧豆一样。我着急地说:

  “我不吃了我不吃了!”

  主任说:

  “谢幕!谢幕!”

  我们哥俩谢了幕。回来后,我说钱英豪你安的什么心肠?想撑死我?他说伙计你以为当我的爷爷你那么容易?我说不容易不容易真他妈的不容易!我们俩正低声争吵着,牛丽芳报幕回来。没看到我们时板着脸,一看到我们,脸板不住了“噗哧”一声她笑了。紧接着她用手掩住了嘴。这一笑意味着她喜欢我们了。我心花怒放。正想找句话儿说,他妈的钱英豪又抢了先。他从袋里摸出一把豆,扬起胳膊,说:

  “老牛,张大嘴!”

  牛丽芳一愣,把手从嘴上拿下来。她不但没有张大嘴反而紧紧地绷住了嘴,松弛了的脸蛋又板了起来。她再也不理我们,连看一眼也不。钱英豪这一个玩笑把我们通向她的友谊之路彻底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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